薛姨媽何嘗不明白,隻是不死心多問一句,聽這樣說,不禁雙頰染赤,道:“一個提督的填房太太,憑什麼作踐人?待我寶兒嫁個好人家,我專請她來,看她羞不羞。”賭氣将縧子香袋擲在炕上,自己嘀咕一回,又收拾進包袱裡,道:“成不成的,都要多謝姐姐,為寶丫頭專走這一趟。”
王夫人此舉,實則是為寶玉挑媳婦,寶钗不過捎帶腳兒。隻因壽安伯爵位雖低,卻頗得聖眷。伯老夫人出身将門,父兄相繼殉國後,太皇恩恤,禦封為“遠安郡主”,收入宮中教養。但凡他家辦堂會,京中公候诰命并閣府家眷少不了會去湊熱鬧。
王夫人早早選中了幾位世家千金,原以為國公嫡孫,貴妃親弟,寶玉長相談吐又都拔尖兒的,一說準成。誰料衆人看見她,都把“林家小姐”問個不休,或聽她誇贊自家女孩兒,都道:“趕明兒下個帖子,請貴府姑娘們來家玩,林姑娘若得閑兒,不妨一齊趕個趟。”
倒有二三家打聽寶玉的,但要麼門第不高,要麼女孩平平。王夫人氣個倒仰,還隻管陪她們說黛玉的好話兒。她實不耐煩應酬薛姨媽,便随口敷衍她去。自己歪在榻上,先尋劑“通經疏氣散”服下,又命人拿美人拳錘腿,又命按肩捏背。歇了一柱香時候,方心裡漸漸平複。
正待合眼小憩,周瑞家的禀說:“琮爺蘭哥明兒去北靜王府,大奶奶說他們小呢,不讓騎馬,隻叫坐車。請太太示下,駕哪輛車最妥當。”
王夫人一聽,又勾起樁煩心事來。上回北府來人請安,說長史官回府,回禀賈親家府上小爺小哥兒文章十分好,王爺便親自出了兩幅聯句,一篇時文,命賈琮賈蘭做了,一讀之下,稱贊有加。
便說:“大家親戚,國禮不拘,小爺并哥兒得閑時,請過府玩耍玩耍。”大家原當是客套話,不料昨日果然來人相請。王夫人見不提寶玉,由不得又醋酸,又嫉恨,又不敢顯露,還要忍氣替他們安排。
見周瑞家的問車,她便道:“你瞧什麼車空着,随便派輛就是了。”周瑞家的道:“那輛翠幄的拔了縫兒,還沒收拾,隻一輛朱輪車可以使....”王夫人道:“是姑娘們出門坐的那個?叫他們把頂子換了便是。”
周瑞家的答應出門,彩鳳進來回:“大奶奶來了。”王夫人素昔總不愛見李纨,她若回事,都讓丫頭問明,再傳話出去。因問何事時,彩鳳道:“下月月例銀子尚有三百兩的缺,大奶奶請太太示下,從哪一處支領。”
王夫人冷笑一聲,命:“叫她進來說。”彩鳳愣了愣,躬身退下,頃時李纨進屋,請過安,垂手側立不語。
王夫人也不看她,慢慢吃完一盞茶,盯着茶盞道:“鳳丫頭管家十來年,鮮少會月錢發不下。怎麼你接手幾月,不是月錢短了,就是廟供不夠,更甚者查夜出纰漏,丫頭媳婦們互咬....”
李纨忙道:“太太怪得是,我才幹淺,口齒又笨,原是管不了家的。”王夫人道:“你說月錢不夠,裁撤些下人就是了。”李纨笑道:“太太說笑了,我們家一向恩多威少,平白這樣,怕人不服。”
王夫人笑道:“你讀那麼多書,竟不知‘身先士卒,率先垂範’?若先從稻香村裁起,别人誰敢說什麼!”
李纨大吃一驚,道:“前回太太說園裡空曠,用不了那些人,已各處減去幾個。如今稻香村除卻做兩個粗使婆子,也剩素雲碧月,并蘭兒一個乳母。”
王夫人拍掌道:“更好了!蘭兒這麼大,哪裡還用得乳母,不如叫她出去,再挑個小丫頭進來服侍,豈不兩全?”
李纨因去年檢抄大觀園時,王夫人抱怨“蘭小子新進來的奶/子十分妖調”,已将賈蘭奶媽攆走了。如今這個是後選的,粗眉大眼,墩墩實實,也給王夫人過了目,點過頭的。不由心下敁敠:“什麼減裁家人,不過幌子罷了,必定太太哪裡受了氣,拿我蘭兒使性子。”
可左思右想,又記不起哪裡開罪過王夫人,便道:“這乳母粗手大腳的,行事還穩妥。一時攆走,再尋個老實的不容易。再者她月錢比小丫頭高不去多少,縱減了,也是杯水車薪。”
王夫人見她回嘴,益發怒氣填胸,冷笑道:“我知道,蘭兒今年十四了,你怕來個妖精似的丫頭,把他迷住,不好好讀書。
你說奶媽很老實,需知有些人就是外頭老實,内裡一肚皮男盜女娼。你放心,有珠兒的前車之鑒,我怎會還辨不透人,害了蘭兒呢!
你不信,何妨問問錦鄉侯家三太太,她老爺可是個讀書種子。他十四五歲時,是用十八九歲,已知人事的奶媽子,還是八九歲,懵懂無覺的小丫頭?”
李纨一邊聽,身子便如雨打的樹葉,一路抖,一路眼淚把地磚打濕。再聽提到“錦鄉侯家三太太”,便知賈蘭拜見嚴夫人的事已被知曉,再加上北靜王府攪亂,怪道她心中不平,憤恨發難。
王夫人瞧她躬肩縮背,像欲尋地縫鑽下去似的,心中大快,撇嘴道:“鳳姐兒是個紅臉關公,你便是那抿嘴菩薩。别瞧她叫得響亮,真鬥起心眼子,她抵不過你一二回合!”
說畢喝道:“瞧你那樣兒就心煩!還不出去,拿我的對牌,到小庫房支銀子去。這是我瞧在珠兒面上,用嫁妝填的這窟窿,下次再有,你自拿嫁妝填!”
李纨面紅頭漲,福禮正要出門,王夫人又叫:“轉來!把你那貓尿擦幹,别叫人看見,像我惡婆婆欺你寡婦失業!”李纨隻好回身,細細揩抹眼淚,又在屋裡站了會子,待眼圈不紅了,方出門尋玉钏取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