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寶琴家去,将今日所遇諸事一一告訴薛蝌,寶琴道:“前年元宵宴上,襲人母親沒了,沒到前廳伺候。老太太說她拿大,和主子講什麼孝不孝的。如今要嫂子帶我進園住,竟是我們也講不起孝了——我們回來二十多天,梅家沒一人上過門,明兒說來人吊唁,必定府裡從中使了力。依我說....和梅家的事就算了罷,省的為我一個,哥哥嫂子跟着受拿捏。”說着扁了嘴,眼淚直在眼窩打轉。
岫煙在她頭上敲兩敲,笑道:“小人家兒,心操多了,仔細長不高。此前我答應過老太太,隻要她們用得上,幾時刺繡我都應承。倒是要給母親上柱香,請她寬恕媳婦不孝之舉。”
薛蝌道:“要找錯兒,還輪不到你們兩個,都怪我勢單力弱,無論娶媳婦還是嫁妹子,都要借旁人的力,沾旁人的光。
老太太這樣,我心裡也不舒坦。但想一想,就當欠了他們的錢,現在人家讨債,你不咬牙還麼!一筆筆還淨了,或者反過來借給他錢,那時又是新的光景。但别人起頭願意借錢,我們就該感激念情兒。還有一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得頭’.....”
岫煙一把攬住寶琴,笑道:“如何?我說他會這樣說罷,你還淌眼抹淚的,又是瞞着不告訴了,又是不許梅家人來了.....”寶琴羞赧一笑,道:“以前大伯娘借此事推延你們婚期,這回老太太又借此事拘我們進園,所以我怕哥哥知道,大家沒意思。”
岫煙将手往她面前一攤,道:“不用東拉西扯的,把賭彩兒給我再說。”寶琴又氣又笑,道:“果然嫂子小氣,一句玩話,還當真了。”岫煙要逗她高興,越發扯住不放,口口聲聲道:“你不給,我就搬你妝匣子去!”
寶琴被纏不過,隻好從頭上拔下枚珍珠壓鬓,往岫煙手中一塞,道:“多大人了,還欺負妹子,不羞,不羞!”薛蝌一旁看着,心中酸甜苦澀,輪番過了個遍。見她們嬉鬧,故作怒容道:“好呀!你們兩個一氣,敢拿我下注!晚間罰你們個東道,輪流替我篩酒。”
三人說笑一陣,愁雲漸散,郁霧又霁。岫煙因提起潇湘館見聞,薛蝌苦笑道:“大姐還是老樣子不改,說好聽叫綿裡藏針,難聽呢就是‘殺人不見血’ 。她既覓得良緣,就算不是篡奪争強來的,也該避避嫌疑。這樣戳人心,那不明底裡的人還要贊揚她哩。”
岫煙點頭道:“就是算準了林姐姐無法和人說道,隻好吃個啞巴虧。隻盼那王爺是個好的,林姐姐嫁給他,比嫁給寶玉強十倍,那才揚眉吐氣!”說着,大家歎息一回,各自散去。
岫煙先往竈間,定來明日請客的點心酥果,而後回房收拾衣包。正翻檢,薛蝌從外進來,道:“一早一晚涼了,厚褂子多帶兩件。”一邊幫岫煙整理,忽衣服中抖落一個小包兒,拾起瞧時,原來是件青鳥銜蓮碧玉佩,遂道:“這東西瞧着面生,怎麼沒見你戴過?”
岫煙接過,複仔細包好,放進衣箱,笑道:“這是三姐姐送的,我一向不戴了,所以夾在舊衣裡。”薛蝌見她如此珍重,雖知在她看來是探春所贈,仍歡喜得像她知道是自己送的一樣,道:“這個素淨,可以帶進園去。”
岫煙搖搖頭,道:“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添是非呢。”薛蝌不解何意,正要問時,門外篆兒禀道:“回姑爺,姑娘。大奶奶養下一位小姐兒,大爺高興得什麼似的,差人來報喜。”
薛蝌見婦人家生産的事,便道:“請到前廳讓茶,你姑娘一會子過去。”說着,岫煙來在前廳,先道了喜,又問:“大嫂子可好?妞妞有幾斤?”
那婆子笑道:“母女平安,小姐兒六斤六兩,一出胎包兒就哭得震天響。”岫煙笑道:“會哭才好,身子壯實哩。”一面命晴雯接過那婆子手上的喜蛋,道:“我們熱孝中,就不給妞妞添布了。”
那婆子道:“園裡姑娘們一人湊了一塊布,太太說,就縫個襁褓,算作百家衣好了。太太還吩咐:奶奶姑娘後天進園,大後天小姐兒洗三,請二位去觀禮。”岫煙笑道:“那日客多,我們素衣淨襪的,去了不成樣,請媽媽轉謝伯娘,恕我們失禮罷。”那婆子應喏辭去,不提。
次日早飯畢,果然兩個梅家女人上門,請過安,先到許氏靈前祭拜了,捧上一封銀子作奠儀。薛蝌岫煙答謝畢,請到外廳吃茶,媳婦們取出四色禮物,岫煙命收了,又拿大封兒賞她們。
因問:“二位嫂子貴姓?我瞧着面生得很。”女人們笑道:“我們都姓李,是太太屋裡的人,上回到公府請安的四位媽媽,她們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所以奶奶不認得。”
岫煙便問:“老太太好?太太奶奶姑娘們好?”那兩個女人欠身笑道:“都好。原該一早來,給爺、奶奶和姑娘請安,誰知四爺上月大病一場,老太太說,怕到府上沖撞了,這才一直拖到現今。”說着又問寶琴:“老太太惦着呢,要我們代為道惱。”
岫煙這才命人去請,俄頃來到,兩個媳婦子忙起身問好,一邊上下打量,見寶琴穿着月白葫蘆暗花大邊袖的短衫,下系挖雲紗鑲底玉色褶裥裙,越襯得身量高低适勻,纖濃合度。耳上腕上無一配飾,隻雲鬓間點綴幾朵穿珍珠配銀的牡丹钗環。額發下一灣黛眉,一雙清眼,好似春山橫壓秋水,令人見之生喜。更兼通身的氣派,又矜持,又和煦,言語舉動進退合宜。
兩個媳婦一面點頭,心中暗歎可惜,一面問了安,笑道:“去歲春闱,我們小爺未取中,正被太太拘着溫書呢。等到後年,就該再進一場了。”
岫煙揣度其意,是寶琴守孝三年,梅子鶴恰讀兩年的書,等孝滿了,剛好成全喜事。不覺替寶琴高興,正欲試探再問一問,又聽說道:“琴姑娘今年有十四罷?若叫我們老爺看見,該說‘長成大姑娘,已經認不出了’!”
岫煙“嗒”地将茶盞一放,笑道:“可不是?這樣大孩子了,還愛在哥嫂跟前撒嬌兒!”又道:“記得上回貴府媽媽說,小爺兒二十歲就中舉了?等參加春闱,做了貢士老爺,也才将将二十三四,阿彌陀佛,遠近親朋誰不贊他文曲星下凡,誰不羨慕我們琴兒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