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媳婦見岫煙水潑不進,又怕話說冒失,将來傳到主子耳中,要嗔怪:堕了書禮人家的清名。何況今日來,不過投石問路,左右還有兩三年空檔兒,且看薛家起落再定終章。
便揭過此節不提,隻贊茶香,果子松脆,又說到梅翰林外放時,一路上的奇聞趣事,岫煙也插科講些江南俗風。又坐一回,兩個女人告辭要走,岫煙也不深留,隻喚過薛蝌,将客送到大門外。
回到廳上,寶琴卻不在那裡,晴雯道:“姑娘在屋裡彈琴呢。”岫煙笑道:“我們也去,品茗聽琴,足見高雅。”夫妻們來在西廂,隔着多寶閣架子,便見寶琴坐在琴桌旁,那邊一個烏木福紋小香幾上,正缭缭焚着梅花清玉香。二人隐在簾後,側耳聽她撫琴。先一段《醉漁唱晚》,岫煙尚辯得分明,後次又彈得什麼,竟一些兒也不識得。
正要悄問薛蝌,薛蝌忽大步趕進去,笑道:“你嫂子不放心,拉我來看你,誰知一進門就聽見你彈這個。”因對岫煙道:“這是妹妹自創的曲兒,叫個《逍遙樂》。她煩悶時,最愛彈琴排解,先不管什麼《高山流水》《平沙落雁》,隻一奏出此曲,那便是郁結打開,心胸通擴了。”
寶琴啐他一口,道:“你要讨嫂子高興,也不犯拿我磨牙兒。我想着,我們進京來,原為托賴大伯娘,借公府之力嫁進梅家。所以哥哥甘願替大哥當跑腿兒,我就處處哄着捧着大伯娘與姐姐。
就如哥哥所言,這是我們希求人家,也是應當的。但如今這門婚事變成個破毛撣子,老太太、二太太、大伯娘、梅家老爺太太,誰都看不上,還都想拿去使一使,等用盡了,就往犄角一扔,誰還在意呢?”
薛蝌忙道:“話不是這樣講,人生在世,無外乎你用用我,我使使你,隻要彼此乘除相當,大約還是好事。譬如我和你嫂子,我們順順當當成親,也是靠了老太太幫忙。自然,老太太幫我們,一則有她自己的益處,二則你嫂子那幅繡屏,是解了他們燃眉之急的。
不過你說得也對,老太太用這事堵着大伯娘,大伯娘又借此拿捏我們。還有梅家,他們舉棋不定,也是看中了榮國府和王家的權勢。
如今行況,我們借老太太、二太太勸服梅家,老太太二太太也借他們和伯娘大姐打擂台。”
岫煙寶琴都不解道:“這話怎麼講?”
薛蝌笑道:“倘或梅子鶴與琴兒結親,就是賈家壓過梅家,且大伯娘和我們都欠下公府好大的人情兒;不然就是壓不過,老太太、二太太還在大伯娘跟前失了臉面。
一正一反,既關系大姐成親後,在夫家擡一頭還是低一頭。再想深些,是非宮裡宮外兩位娘娘的名頭也不好聽用了?再者梅薛兩家下定已久,京城裡知曉的人家亦定不少,聽見梅家不顧賈府情面,執意退親,那些人又會如何盤算?
故對梅家而言,最好的莫過我們服軟,或說守孝三年,耽誤人家哥兒了,或說齊大非偶,恐夫妻難諧了....利利落落退了親,他們好名聲有了,也不受人脅裹了。
剛退親時,衆人大概還誇我們仁義,時日一久,人人便隻記得薛家背盟。至于内情,更是各人舌頭上一滾,什麼髒的臭的不能編造?
當先兩家聯姻,是因為父親救了梅翰林性命,他感激,又看我家事業興盛,和父親也合得來,這才提議締結秦晉。此事除了我,舅舅、表哥,父親京中一位朋友,梅翰林自己兩位親戚,大家都親眼見證的。”
岫煙冷笑道:“怪道他們不願先出頭!又想得好處,又要保名聲兒——盡顯他們臉大哩!梅家那位哥兒,年紀也不算小,要急,該是他們急。我們自管守我們的孝,梅家等不得,便自出頭做惡人,等得,也拖他三年再說,即便三年後終不成就,我們也沒什麼愧對人的。”
薛蝌亦道:“他們先前出外任,半個音信也不傳給我們,主張得就是一個“拖”字兒,他們能拖,我們自然也能。”又笑向寶琴道:“母親臨終前交待我,梅家那樣沒誠心,琴兒強嫁過去,也要受磨搓的。她讓我們上京再探探,實在難行,索性一别兩寬,嫁娶自随。”
岫煙笑對寶琴道:“這下放心了罷?你放不下梅家,多份子因為母親,她心心念念盼你完婚,若不能,豈不辜負了她?但無論嫁與不嫁,她都一心隻望你好,縱使不進梅家門,隻要你過得舒心暢快,母親在天之靈,隻會為你高興....”
一席話,說得寶琴又哭又笑,道:“都是嫂子招我,明兒眼睛紅腫了,看我跟哥哥算賬!”薛蝌笑道:“這也奇,她招惹你,你尋我做什麼?”寶琴笑道:“這樣她才會心疼,我就報了仇了!”
岫煙啐一口,撲上前就要擰嘴,寶琴跑到薛蝌身後,隻叫“哥哥救我”,薛蝌幫這個不是,護那個也不是,隻好閉眼攔在中間兒,當靶子任她們捶了幾捶,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