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政惱了王夫人,接連數日隻在趙姨娘房中歇息。某日閑坐,忽想起寶玉賈蘭明年下場,需回金陵原籍應考。如今十月下浣,正該收拾行裝,等除夕過罷,就好動身南下。
思及此,也不顧賭氣不賭氣的,獨自出了東小院,來到王夫人上房。繞過影壁,就見廊下幾個小丫頭猜謎打手闆兒,賈政也不出聲,隻默默往前走。将過一半穿廊,丫頭們才瞧見他,兩個唬得跪下,另三個争相打暖簾,回說:“老爺上來了。”
話語剛落,屋内早迎出幾個人,請安的請安,問好的問好。賈政便叫“親家太太”,同薛姨媽李嬸娘寒暄過了,又問她姐妹道:“怎麼過來的這樣早?”
探春笑道:“二哥哥做了好詩,我們都來慶賀,又怕耽誤他溫書,不敢打擾。後來一想,二哥是老太太、老爺太太教養的,他有一分出息,太太就有十分榮耀。我們就撇下他,轉頭來賀正主兒了。”一番話,說得衆人都笑了,王夫人也忍不住颔首微笑。
一時薛李二人告辭,大家進屋安坐,提起前日的文會,惜春道:“蘭哥兒長進了,七律做得很好;三哥哥那首七言歌,雖隻得十四句,也算難為他;最好的是二哥哥,一篇古行《嘉槐歌》,揮揮灑灑,且詠且叙,無怪拔得頭籌。”
探春也道:“去年那首《姽婳詞》,衆人都道絕唱,不想還有更好的。”賈政笑道:“他在這上頭有歪才,正經制藝,還不抵蘭哥兒小孩子。”探春一心要奉承王夫人高興,聞言忙道:“詩詞上精通,文章豈會差呢。隻怪二哥太聰明,不肯死讀書,比起悶頭腐學的人,就不大顯得出好。”
岫煙寶琴聽見,也都道:“極是。譬如賀季真、王摩诘,怎麼又中狀元,又寫出流誦千古的詩詞文章呢。”賈政搖頭笑道:“越說越不像,竟比起古人才子來了。”
口裡說,心裡到底熱切,遂向王夫人道:“我原要交待二媳婦,打點寶玉南下的行李。後來一想,那孩子剛過門,做事難免摸不着頭腦,還是你留神,替他歸置妥當。”
王夫人前回聽賈政說,要寶玉回金陵縣試,心裡便老大不樂意。幸而其時婚禮未行,便以“先成家,後立業”,拖延了兩次,此刻眼見挨不過,笑道:“他長了十六歲,還沒離過家。一走幾千裡地,老爺縱然放心,老太太也必不依。不如捐個北監,京裡安安穩穩考試,不好麼。”
賈政不悅道:“捐監容易,卻不能點狀元。”王夫人先怕他說“寶玉成親了,是大人,出去磨練磨練,将來好當家”——那就沒話推脫。不料是為勞什子狀元,一頭好笑,一頭放下心,道:“不點就不點,原也不靠那些。将來他有造化,也得萬歲禦口親賜個官兒,那才榮耀哩!”
那賈政自幼酷愛讀書,他見賈敬中了進士,且是個小三元,便發下宏願,要中個□□,鳌頭獨占。不料代善臨終上一遺本,聖上體恤老臣,令賈赦襲官外,另賜了個戶部主事與賈政。
于是阖家歡喜,衆人豔羨,獨賈政以為憾事,萬般不甘。無奈皇恩浩蕩,不敢流露分毫,時日久了,也就成了一塊心病。今日王夫人一番話,揭開他舊日瘡疤,隻當着小輩,不好立時發作。
王夫人見他垂目撚須,多年夫妻,知道這是生氣的樣法兒。想一想,自己并未說錯什麼——難道是趙姨娘小娼/婦兒,前回挨了幾頓罵,就吹風告狀不成?因盯了探春兩眼,笑道:“三丫頭,這幾日空閑兒,怎麼不瞧你姨娘去,她可大安了沒有?”
探春趕忙起身,賠笑說了一程話,賈政便道:“午間無事,你們陪老太太解悶去罷”。衆人見說,都松一口氣。結伴來到上房,恰巧李纨也在,大家哄着賈母叙了會子話,這才作别出來。
進園轉過山腳,李纨因丫頭回說賈蘭生病,急急匆匆先回家去了,剩下姐妹四個邊走邊閑話兒。惜春忽而停住,指着溪對岸道:難道我眼花了?你們瞧,那人可是二哥哥?!”
衆人聞言一望,探春先“嗐”一聲,道:“大天白日地,他攆着紫鵑晴雯做什麼!趁這會子沒人,咱們快帶開他。”岫煙也道:“他的呆根子又犯了,咱們快過去,領走女孩子們。”
說着,幾人便往沁芳亭趕。将及近前,寶玉已看見了,便丢下晴雯兩個,趕來拉岫煙道:“邢妹妹,林妹妹死時你也在那裡,你告訴我,她還有什麼話留下?”
岫煙側身避開,道:“什麼話?那回在老太太跟前,我們都講明白了。二爺也聽見的,難道就忘了?”寶玉跺腳道:“她沒提到我麼,我不信。”
紫鵑正獨立牆角流淚,聽見這話,回頭啐道:“姑娘病的那個樣兒,你還要她說什麼?直着脖子叫了幾聲爹娘,人就咽氣了,信不信由你去!”
寶玉哭道:“可我聽人說,她也叫過我....”說到“叫過我”三字,忽而垂柱大哭,道:“林妹妹,林妹妹,你終究是怨恨我的,可我,我...又能怎麼樣呢....”
岫煙見他趴在亭欄杆上,哭得肩膀一聳一聳,也不知該為他心酸,還是該罵他糊塗,回想起賈母千叮萬囑的那些話,遂道:“林姐姐什麼人,二爺又是什麼人?你隻管不顧避諱混說,有那明理的,說你們兄妹深情,心歹的....”
探春冷笑一聲,插口道:“心歹的,不知編出什麼腌臜話!倘或差錯一半點,她的名聲,你的名聲,姑父姑母和北王府的名聲....”
寶雲哪裡肯聽這些,哭道:“我和林妹妹清清白白,縱然後來議過親,也叢未有過無禮之舉。他們即便傳謠,也無從傳起的。”
晴雯道:“清白又怎樣?别人安心垢謗,還管你清不清白?别說林姑娘呀,趕明兒我死前,我也隻記得爹娘!”寶玉一愣,才想起她被人構陷,污以惡名一事。不免又痛悔,又慚愧,哭着拉她手,道:“原是我做錯了,不怨你狠心,丢開咱們往日情誼,不理我...”
岫煙忙拽晴雯到身後,探春惜春一邊一個攔住寶玉,都道:“何苦說這些,給她添亂,也替你作禍——你怎麼偷偷進園子的,還有誰跟着呢?”寶玉道:“我進來的緣故,也難和你們說。你們不理我,就各人散了罷。”說着,坐下望着水面,又哭。
哭會子,回過頭,見衆人仍在當地,道:“亭子上水風冷,你們再站會子,看還凍病了。走罷,我一個人坐一回,也就家去了。你們隻管守着,我也不走了。”幾人見說,隻好撤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