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煙橋邊分了手,岫煙見寶琴總慢下腳步出神,因喚她快走時,寶琴道:“我知道後山上林姐姐有個花冢,我想那裡祭拜她,又不敢一個人去,又不好同三姐姐四姐姐說....”一面說,便講明花冢之故。
岫煙笑戳她一指頭,道:“多大姑娘了,隻管扭股糖似的撒嬌兒。昨兒林姐姐三七,從老太太、太太到管家娘子們,大家擠得潇湘館亂哄哄地,也沒好生祭拜成。既有那個地方,更好了,咱們過去拜一拜,又安靜,又顯得心誠。”
遂告訴晴雯:“你才應了紫鵑,一會子過去幫她忙,你倒不好食言,林姑娘那裡,我們代祝就是。”說畢,姑嫂們抽身回轉。不多時到了扶霞坡,登階走了半山 ,岫煙見寶琴喘息微重,便拉她路旁坐下歇息。
寶琴一邊理裙,笑道:“石頭雖冷,倒比方才梅花亭幹淨。也不知幾日沒人收拾,檐柱上,靠欄上,彩漆剝脫得像害藓,凳闆積塵沾手,竟連個荒郊野亭也不如。
這還罷,才剛經過凹晶館,兩個媳婦開門出來,我瞧得清清楚楚,屋裡好些人在鬥牌呢——她們膽子也太大了,夜間賭博不算,白日竟也聚賭,大姐姐新官上任,怎麼就沒往這裡放把火。”
岫煙歎道:“說來可笑,這裡頭有個緣故,我也是才知道的。” 寶琴忙問何故,岫煙未及答言,忽然坡上嗚嗚咽咽,傳來一陣哽咽聲。二人你瞧我,我看你,停了半日,寶琴悄道:“莫不是林姐姐顯靈,見冬日無花可葬,所以傷心?”
岫煙搖搖頭,道:“你在這裡别動,我上去瞧一瞧。”寶琴執意不肯,二人便手挽手,向上走了數丈。繞過大石,就見頂坡桃樹下,一個人背向蹲着,嘴裡咕咕哝哝,不知在說什麼。
岫煙寶琴大吃一驚,搶上前道:“那會子你賭咒發誓,我們才放心離開。誰知竟跑到這裡來!看一時凍出病,天上地下都不得安生。”
寶玉不妨有人來,先也吓了一跳,見是她們,打躬作揖地道:“好姐姐妹妹們,你們也是來祭奠她的?難為你們有心。”岫煙看他滿手濕泥,又捏着一根樹枝,腳邊半抔松土,顯然才剛新掘的。土坑邊端端正正鋪了方鲛帕,上置半本殘書,焦黑起卷,仿佛被火燎過。岫煙驚疑不定,道:“山上枯枝葉子盡多,你這裡放火,不怕把山燒了?”
寶玉苦笑道:“哪裡是我放火?這書....原是寶姐姐和襲人燒的。”岫煙寶琴都道:“這可扯謊,好好的,她們燒書做什麼。”
寶玉道:“誰扯謊呢!昨兒林妹妹做好事,太太不讓我去。我心裡煩悶,出去跑了程子馬,剛回家,就撞見她兩個燒書。這書藏在帳子頂上,多少年相安無事。昨兒個換床賬,我拿下來收在櫃中,不合忘了上匙,就被她們看見了。”
岫煙寶琴也蹲下,細瞧那書時,封皮燎落盡毀,隐約可辨内頁幾行斷字,寫着“亂紛紛落紅滿徑....今夜把相思再整”,中間又夾着曲牌兒名。但聽寶玉道:“寶姐姐一面燒,一面歎,一面勸我,一面又罵我。我忍耐聽完,才趁空把殘書收起,原想順水漂了,卻又碰見你們。我想起林妹妹說過,園裡水幹淨,一流出去,反被人混扔混倒弄腌臜了。又想她在這裡葬過花,花既可葬,書自亦可葬,且是我們共讀過,她也喜歡的書,因此就來了。”
寶琴年輕心直,先道:“寶哥哥,說了半日,到底是個什麼書?”寶玉兩手直搖,道:“罷,罷!燒都燒了,問它做什麼。”岫煙早知覺泰半,見寶玉發窘,忙道:“看風越發大了,咱們把書埋好,快些家去罷。”說時,三人收拾停當,一同下山。
寶琴自知說急了話,這會子搭讪着,提起寶玉做得好文章,明年必定蟾宮折桂。寶玉低頭道:“老爺提過,我卻不想去。”
寶琴道:“想必你丢不下大姐姐,但若大姐跟去,老爺斷乎不肯。”言畢,瞧寶玉呆立不語,推他道:“你瞧什麼呢?怎麼又魔怔了?”
寶玉遙指山腰處道:“冬日百樹調蔽,偏那棵羅漢松青翠翠地,越襯出風骨來了。”岫煙早瞧見那樹,正心中默默憑吊,聽他說,暗道:“他若知道林姐姐在那樹下吐血,從此釀成大病,還不知怎麼發瘋。”
口中應和,因對寶玉道:“你是去考狀元的,大姐姐和襲人雖好,隻怕分你的心,倒是帶兩個小女孩子使得。”寶玉聞言,觸起昨夜枕畔之情,暗自紅了臉,也岔話道:“什麼狀元不狀元,我不稀罕它。”
寶琴笑道:“寶哥哥,你忒也志短了。你不怕蘭哥兒考得好,做叔叔的反不如侄兒?” 寶玉也笑道:“不如就不如,我原不如他。”扭頭笑問岫煙:“上回姨媽說,你想明年跟蝌兄弟出門,就不怕他分心了?”
岫煙聽說,面頰亦飛紅一片,想一想,原是自己言語造次。自從寶玉病愈,王夫人心疼兒子,整日拘他在房内,有命钗襲諸人百般逗他玩笑。賈政每一嚴命讀書,王夫人就尋事阻攔,聽說賈政發了幾場脾氣,連寶钗也埋怨上了。寶钗又委屈,又不敢辨白,隻在回門時,抱住薛姨媽偷哭一場。
因道:“你這人,以後可難說話!你為讀書,我們為做買賣,這如何能比呢。”說時,三人已走下山坡,岫煙寶琴都道:“你也盡心了,這裡冷風朔氣,不要久留才好。”寶玉道:“還是你們先走,我再走,不然叫人瞧見,豈不帶累你們?”
寶琴笑道:“寶哥哥,你把這心隻挪半點在書上,就少挨多少罵呢!”寶玉嘿笑不答,隻催她們先行。岫煙不敢撇下他,也不敢磨蹭拖延,便和寶琴繞個彎子,遠遠墜在寶玉後頭,一直瞧他出園了,這才放心家去。
回去看見晴雯,問她怎麼回來的怎樣快,晴雯悄道:“紫鵑哪裡要我幫忙,原為他叔叔說,魏琪在外頭抱怨大奶奶和姑娘。他仗着是二老爺舊人,連賴大叔林二叔也不放在眼裡,他媳婦奉承得賴奶奶好,賴奶奶又常往老太太跟前去。紫鵑的意思,要姑娘當心些。”
岫煙聽完前後因由,默然沉思片刻,道:“我都知道了,你看咱們屋裡有什麼合用的,抽空兒給紫鵑送些子——别拿蘇州帶來的,免得她瞧着傷心。”又問:“上年在潇湘館見過一位田媽媽,領着幾個女人送衣料,說話行事很有章法,那就是紫鵑的娘嗎?”
晴雯道:“就是她,田大叔在買辦房,也管着七八口子人,他們大兒子在二門口聽差。”岫煙歎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就見篆兒帶進個面生的小丫頭,怯生生行禮道:“二太太請蝌奶奶過去,太太說,隻要奶奶一人,别人不必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