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點着名字叫住,一問緣故,皺眉道:“你們上來時日雖短,到底學過規矩。怎麼你去請奶奶,反把奶奶丢下,你在前頭跑?”小落垂頭摳指甲,半日道:“太太吩咐,蝌奶奶若問什麼,就答不知道。我怕她問,又着急回禀太太,所以跑了。”
說着撅起嘴,咕哝道:“我們不比當先那些姐姐,聽說挑上來,沏茶、梳頭、傳話、送取家夥....各樣本事出了師,才放在屋裡使喚。我們統總學了十來天,可會什麼呢。”
玉钏心裡歎氣,面上卻作不聞,轉頭見岫煙走近,忙迎上賠笑寒暄,又道:“太太差我往園裡取個東西,奶奶先請罷。” 一壁吩咐落兒:“好生服侍,别混跑混撞的。”
岫煙遠遠瞧見她從翠煙橋來,如今折返蜂腰橋去,分明有意躲避。回思近日所聞碎語閑言,不禁放慢腳步,想道:“人傳太太娶了媳婦,掌事越發謹肅,她院裡大小丫頭,竟連閑談都不敢了,原來不是空穴來風。”
暗忖片刻,搖頭道:“雖如此,也不該戒備到這等地步。必定那裡有事,玉钏怕同我一起,我稍時語不投機,太太疑心她露話兒——莫不王家要換繡樣子?還是寶玉燒紙,被人瞧見回告太太...”
心頭盤算,腳下不停,須臾行至上房,請安行禮畢,早被王夫人攜住手,笑道:“請你來不為别的。适才你大嫂說,總管房的奴才無禮,輕慢了林姑娘,正鬧着尋證人呢。如今證人來了——好孩子,這話可為實情?”
岫煙進門時,就見李纨眼睛紅紅的,及聞此言,暗叫“僥幸!僥幸”,因回道:“老爺太太明鑒,實在此事為真。”
王夫人拉她坐在近旁一張椅上,道:“雖如此,也不該和你嫂子出二門。更深夜沉地,仔細被人沖撞,丢了主子奶奶體統。”回頭喚過寶钗,道:“我不隻說她兩個,你雖未出錯,也要防患未然。”
三人起身,肅立答應。寶钗先笑道:“我有一句話,太太聽了别惱。究竟這也沒什麼,鳳姐姐還召喚管事們去她院裡聽宣呢。”
王夫人哼道:“還提哩!都是琏兒撮弄的。不過兩下隔着簾子,琏兒也在屋裡,倒罷了。”
李纨岫煙見她們一遞一答,竟把罪名坐實了,隻得道:“太太指撥,銘感不盡。皆因總管房的人不服使,我們才傳那當班的人來,隔窗子問了幾句話,實在沒有出二門。”
王夫人橫目一掃,冷笑道:“出沒出門不論。而今總管房人人喊冤,說‘裡頭吩咐的不明白,不敢胡行’,又說‘無人對側妃娘娘不敬,奶奶姑娘聽錯了’,你們怎麼說?”
寶钗見王夫人不悅,忙勸道:“起頭大嫂說,先遣丫頭傳過一回話,想必話不分明,兩下會岔意,也未可知。”
王夫人這才消了怒,問道:“是誰這樣愚笨?還留着白吃飯麼,快打發出去,大家清淨。” 李纨牙關緊咬,低聲道:“太太吩咐,媳婦不敢不依,隻是碧月她....”
王夫人擡眼,見她一手撫胸,一手抽帕子,垂首側身拭淚,不禁心中大惡。欲待催逼,忽聞寶钗附耳數語,王夫人恍然道:“才說害病的就是她呀!既這樣,病愈後不必進來,配個人,就在外面當差罷。”
李纨珠淚雙垂,卻總不敢吭聲,靜默良久,還是賈政不耐煩,道:“且說總管房的事,你又扯到海沿子上。”
王夫人見他岔話,自然是為替李纨解圍,心下更覺忿忿。想一想,自己生平最恨有三:一為昔年尊寵不及賈敏,次者寶玉課業輸于賈蘭,三恨賈珠青年早夭。三樣事,竟然兩樣與李纨相關。那李氏外盜賢名,内秉奸媚,可憐一兒一孫皆折于她手,甯不叫人怨如冦仇?
偏偏賈政推崇李纨,又極疼愛黛玉,倘或他的好兒媳怠慢了好甥女,瞧他偏幫哪一個!思及此,王夫人郁氣一蕩而散,笑道:“正為這個,我才教導媳婦兒。老爺知道,阖家子上至老祖宗,下到我,哪個不疼黛玉?那次她病重,老太太便吩咐,把那樣東西預備下,沖一沖。按理呢,壽材爺們辦理,燒活香燭卻是娘們兒的責任,誰知事到臨頭沒抓尋,這總是珠兒媳婦懈怠失職。”
賈政疑惑道:“沖喜壽材即可,哪裡用到香燭了?”王夫人道:“寶玉的寄名幹娘馬道婆說,這樣叫做‘大沖’ ,更有效驗。”
賈政想了想,道:“此事也難怪人。林丫頭那時漸漸吃得下飲食,我們隻道她好了,都說沖喜作罷,怎麼你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