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停步,偏頭想了想,道:“畫冊在書房,過會子就叫人送去,我還給蘭兒選了幾本書,一并送進園。”言畢,負手慢慢踱出房門。
王夫人攢眉立在當地,驟而一轉身,喝道:“好奴才呀!吃幾碗賈家飯,就忘了自己斤兩,大模大樣頂起杠來了,也不想他配不配!”
正罵,周瑞家的進了屋子,賠笑道:“怨不得太太生氣,那厮無禮,原也有個緣故。”王夫人斜睨一眼,冷笑道:“知道就說罷。”
周瑞家的在賈政罵刁奴時,已吓得躲出去了,方才廊下潛聽,還當王夫人在為魏琪生氣。于是跪上腳踏,一面揉腿捏腳,拿腔道:“姓魏的不積德,把老婆女兒都克病了。那厮疼女兒,卻盼老婆早死,偏他老婆一口氣不散,反而女兒病入膏肓。他心裡恨,又說不出口,就整天吃酒罵人。
二爺大婚那日,本該鄧副管事當值,趕巧他老婆臨盆,不得已,才叫魏琪頂班。魏琪怪林管事偏心,行動壓制他,說:‘他看我是老爺的人,怕我得重用,搶了他大總管的差,就先下狠手,要治死我...’灌喪了黃湯沒處溺,可巧大奶奶使他,他就指桑罵槐頂撞主子....連我們當家也受了無妄之災。”
王夫人才将指桑罵槐罵李纨呢,聽見這話,心裡很不中意兒,遂道:“他那樣,林之孝就罷了不成?”周瑞家的道:“可不罷了怎的?不過他打碎的物價兒,林管事筆筆記賬索賠,至于罵人,隻好叫衆人塞住耳朵,不理不聽罷。”
王夫人“噗嗤”笑了,道:“果然是個老林,忒也木木的了——這個樣也好,先冷一冷,大家存體面。”周瑞家的附和不疊,又說了許多奉承拍馬話兒,方哄得王夫人高興,因遣開衆人,獨留周家的解悶。
岫煙先隔着玻璃,已望見素氈覆地,這會兒出了門,隻見屋頂上、樹枝上、遊廊欄杆上,寸寸砌玉堆瓊,分外冷冽。正玩賞,忽聞那廂“嘎吱”門響,一人從耳房探出頭,笑道:“我們聽見像散了,果然散了。”說時,鹿枝篆兒早抱過氅衣奔來,替她姐妹穿妥,四人同出院門。
行不到頓飯光景,那雪便如瓊粉傾墜,下得益發密了,北風尖削,嗚鳴如笛。岫煙籠手留神行路,耳聽篆兒小雀也似,一會說新學做了梅糖切卷兒,一會說竈間溫着幹栗雞脯羹,這會子必已熟爛,就等家去喝呢。
李纨已回頭二三次,聽見這話,忍不住道:“天冷,原不該耽擱妹妹家去。不過我有句話,要和妹妹說....”岫煙道:“如此,請往我那裡坐坐。”李纨想了想,搖頭道:“我着急回去看蘭兒,左右還有段子路,且走且說罷。”一邊說,一邊隻管歎氣。
一時走到背風處,李纨站定,叫一聲“邢妹妹”,眼淚就墜珠似掉了下來。岫煙忙拽出帕子遞過,瞧她口兒張了閉,閉了張,末後道:“妹妹,你都瞧見了,我日常受的怎樣熬煎。人都說老太太,太太憐惜我,月例分紅都是上上等兒的,還隻管些閑事不操勞。人人說,人人羨慕。
可誰不知鳳丫頭每年節收了多少孝敬,家下采買,又私藏多少夾帶?難道我這孤雁兒倒比人家成雙成對的強?如今鳳丫頭卸任,寶妹妹補缺,越發成了太太膀臂。你瞧才剛有事,太太就讓她先走,單留我們在那裡....”
岫煙從未見李纨這樣說話,一時應承不好,反駁也不好。李纨又哭道:“說起來沒臉,碧月素雲的爹媽原是我自幼使喚的兩個大丫頭和兩個得力小厮,當初陪了來,湊做兩對兒夫妻。她們七八歲上跟着我,和親女兒也不差什麼。如今将滿十六了,我已看中兩個好孩子,等明年配嫁後,再進來做管事媳婦。如今看,竟然不成了....”
岫煙起先也怪李纨推責。那時分明是她訓斥魏琪,争不過,被氣得哭,碧月心疼主子,便求岫煙幫忙。魏琪連李纨尚不放在眼裡,何況外四路的表姑娘,且仗着酒,言語越來越不恭。岫煙顧念黛玉之情,又體諒李纨孀寡,到最後,反是她護住李纨,一力同魏琪論辯。
幸喜周瑞半途解局,賈政也沒有責難的意思,岫煙的氣散了不少,且身在客中,隻有大事化小,沒有小事鬧大的。如今聽了李纨之語,她便笑道:“嫂子也别這麼說,你這樣為她們考量,自有好結果的。”
那李纨守節多年,一心一體俱活在兒子身上。今日情急,不得已委屈了岫煙,便想給她賠個不是;二怕她負氣道出底裡,屆時王夫人又做文章;卻又不敢拿賈蘭說軟話兒,怕哪裡言差語錯,反被岫煙捏住短處。
岫煙早已聽明她的意思,見她刹淚不住,少不得把“事已完了,不會對人言”再四保證,又道:“雪地裡哭,受了風,明日眼腫了,反露端倪。”李纨聽罷,這才收了淚,二人回歸大路,喚過丫頭們,各自家去不提。
至次日,李纨揀了許多用器吃食送到穿壁台。岫煙原待不收,又恐李纨疑心,反為不美,于是挑了幾樣惠而不貴的,餘者盡皆退回。李纨見狀,倒猜不透岫煙意圖,直至一二月後,見她言辭舉動俱同從前一樣,亦未索物求事的,才漸漸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