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一夜多夢。
陳玥夢中的場景不斷切換——古水鎮,嘈雜的鄉音,碰撞的酒杯,不入流的笑話;
總是綠霧缭繞的遠山,好像在山頂,伸出手便能觸到天際的刹那——下墜,下墜,下墜。
縮在逼仄儲備間的母親,躺在醫院病床上被自己的媽媽抱在懷裡,眼神卻無措望着她的母親——她那時又看向自己嗎?
她知道她是她的女兒嗎?
知道四姐姐是她的女兒嗎?他們甚至沒有問過四姐姐一句。
四姐姐叫陳春旎。
春旎的名字是三姐姐取的。
她是三姐姐抱在懷裡,留下的妹妹。
後來三姐姐去了山的那一邊,陳玥成了那個被抱在懷裡留下的妹妹。
她在春旎的背上長大。
她的名字是春旎想的。
——她出滿月的那天,春旎偷偷給王新華送新鮮的飯到儲物間。
她們并排坐着,月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了窗外。
被生鏽的鐵欄割成了兩半。
春旎挪了挪位置,月亮便走出來了。
明晃晃的圓月,水洗過的金黃。
珠子似的。
玥,神珠也。
春旎不識字,這個字是她自己看着月亮畫出來的。
直到上了初中,陳玥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真實存在的漢字。
春旎現在好嗎?
春旎,
春旎。
陳玥清醒的時候從來沒有信仰過什麼,但在夢裡,她心裡沒由來地想起了神佛——她請求神佛,保佑春旎,保佑春旎健康,保佑她平安,保佑她一切都好。
春旎要一切都好,春旎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團圓。
她對古水鎮沒什麼感情,連同母親也沒有怨恨——她又有什麼錯呢。
春旎是她對那片土地唯一的念想。
而成華,成華有蘇落星。
——蘇落星。
夢結束了。
在她看清夢中蘇落星的眼睛之前。
陽光已經全部暴露在了空氣裡,透過深藍色的窗簾,月光似的,斜斜落在她的身上。
——起晚了!
陳玥幾乎是彈跳起身,但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隻是相對于她之前的起床時間而言起晚了半個點,遠遠達不成遲到的紅線标準。
她舒了口氣,胡亂地揉了一把臉,完成了這有些奇怪的起床儀式後,打開門的瞬間,“啪嗒——”
一個白色的紙袋,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她的腳邊。
她拿起紙袋,上面的logo她認識——蘇落星有一件同樣品牌的襯衫。
而紙袋内,黑白灰三件内衣安靜地躺在其中。
——所以,昨天那樣做是為了這三件東西嗎?
陳玥不自覺輕笑了聲。
如同蘆葦裹挾着溫柔的秋風,輕掃過最柔軟的軟肉——癢。
小貓尾巴掃過指尖似的開心。
——
陳玥收拾好下樓後,劉阿姨恰好已經做好了飯。
蘇落星坐在餐桌前,長腿交疊着,翹起的腳勾着拖鞋,一下一下地晃着,連同拖鞋也搖搖欲墜,仿佛是在同陳玥求救——吃飯困難戶再度上線了。
“就給你下了這麼一小把面條,”劉阿姨食指的指尖恨不得蜷縮進虎口的薄肉中,盡管有誇張的嫌疑但也多不到哪裡去,語氣十二分的無奈,“小時候吃飯老大難,怎麼這麼大了還老大難?”
蘇落星的視線極快地掃過陳玥——
正常的校服,外套裡還是那件肥大的白色T恤,質量不好,陽光透過她的瞬間,隐約可以看見胸衣的輪廓——灰色的那件。
“老大難老大難,”蘇落星眨了眨眼睛,巧笑倩然,對劉阿姨一本正經地胡攪蠻纏道,“就是因為長大了,才叫老大難嘛。”
陳玥安安靜靜地落座,滑進去似的安靜,聞言也沒忍住笑了一聲。
蘇落星幹脆放下了筷子,手撐着腦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陳玥呼吸一滞,視線慌亂,喉嚨不覺幹澀。
她清了清嗓子,拿起筷子,佯裝平靜地瞥了她一眼:“幹嘛看我?”
“因為我喜歡你啊。”蘇落星聲音裡噙着笑意,平靜而理所當然道。
“咳……咳咳……”
陳玥剛剛入口的面條就這樣“陣亡”了。
蘇落星起身,一邊倒水,另一隻手還未觸及到她的後背,陳玥的肩先一步内扣閃躲了——蘇落星懸在半空中的手頓住了。
陳玥也怔住了。
下意識擡頭看向蘇落星。
犯了錯的小狗一樣。
蘇落星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連同那杯水一起。
她仰頭将水一飲而盡。
——“咔哒”。
水珠可憐的懸挂在杯壁内,折射在其中的所有被分裂成了抽象的局部特寫。
蘇落星的嘴唇是水潤的嫣紅色。
陳玥的視線始終追随着她。
蘇落星繞過她,她在沒有看她一眼:“阿姨,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