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自年輕時就來到了柳家,因單名一個“冬”字,一直被柳鎮喚作“冬郎”。若是算來,他年長柳家姊弟将近二十歲,也像看着這三個孩子長大的。
長姊、二姊先後與崔家、裴家結親,再後來,父親柳鎮離世。
柳宗元想為父親撰文,在那三年裡常常和他相談,說那些在鄂嶽的、姊姊還未離開的日子……還有先君年輕時的往事。空蕩蕩的屋子裡,老仆面對這位年輕的家主,時而也感到他流露的孤獨和激懷。二十出頭,還是别人交遊仕進、告慰父母的時候,他進士及第卻逢父喪,從今往後要思慮、擔當的更多了。
逢年過節、二女省親、友人來訪都是柳家熱鬧的時候,不過先君逝後,最歡悅的應該是柳楊結親那回,族親外家和故舊新友都來了府上。
柳宗元婚後曾問他,他已在柳家這麼多年,是否想要歸田養老。他想到自己才四十多,說還想再待幾年。
他們第二回談起這件事,是在他五十多的時候。柳宗元那時匆匆請村鄰看護族裡的田産和墳茔,遣散了一些家仆和婢女。他同樣在柳宗元考慮之中,但他念留下的奴仆未及他知家事,且老母幼女同去,此行困苦,也一路随行直到如今。
今日這回,他卻無法再推辭。
他再也不能不服老,面前的家主也已經不是二十多歲。
柳宗元又遣散了幾個奴仆,贈與他一些财物:“冬叔,你為家裡操勞半生,我實在有愧……這是我從前自俸祿省下來的,是我的一份心意。往後去柳州,比零陵更遠,也不知何時能回,不必再勞你奔波了。”
“郎君,你這樣更讓我心憂啊。”
“我雖說不動表弟,但還是能勸勸冬叔的,望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同我去了。”柳宗元最後微笑道,“若是我再回來,定還尋冬叔話舊。”
老仆接過布袋,哀道:“郎君在路上定要保重。”
柳宗元扶起他:“會的……一定會的。”
“東屋的行李都收好了,盧郎君也說差不了太多,就剩郎君和娘子這邊。”
柳宗元歎道:“隻回了幾日,有些東西還是帶過來的老樣子,我也沒動過,大概不必收拾太久。青娘和女兒那裡,我一會兒回卧房看看她們,這兩日她們也勞累了。”
他的書案上堆疊着書卷和信劄,地上擺好了箧子,他都已經整理過。西斜的日色将他們的身影投在木架子上,伴着瓶中的花朵。
老仆看着他的眼:“郎君也要保重身體啊。”
柳宗元點了點頭,忽而見老仆的布衣被覆上一道陰影,夕色下的白發也變得黯淡。院中梨花的香氣又乘風而來,引他看向門邊。
“夢得?”
“劉郎君,你怎麼也來了?”
劉禹錫的面容透着些許不自然的青灰,大概也是幾日波折緻使的憔悴。他負着夕色,走到二人身邊,試圖放緩心中思緒。
“我得诏改赴連州,路上想起上回說一同去,便過來與子厚相商。天色也不早了,我說幾句就回。”
“一點小事,差人來問便好,劉郎君莫不是還有要緊事?”老仆笑道,回身退下,将去備待客的禮數。
柳宗元請他到座上,聽見他道:“我在院子看見許多行李,家裡可是都收拾好了?”
“快好了,最遲是明日。帶得太多,路上也不便。”
“我昨日也收好了,要去遠地,家裡人都舍不得。”
劉禹錫看着屋中陳設,除了地上的箧子,一切也是他很熟悉的。
“是啊,都是遠地……”
柳宗元的聲音幽幽傳來,劉禹錫想到彼此,也蹙起了眉。
“裴中丞都與我說了……子厚。”
他的衣袖像流水一樣垂下,而無聲無息,順着他臂膀的移動變得曲折。
“你為我如此,我此生如何相報?”
劉禹錫說到末尾有些發顫。
柳宗元微微搖頭,擡眼看他:“我那日在車上就想這麼做,若我有此境遇,你也會竭力為我的。”
“以夢得之才任連州使君,定能使連州生輝。”柳宗元又帶上幾分笑意,“柳氏刺柳州,也是一樁趣談吧……”
他又歎了一聲。
“我們明日出城?”
劉禹錫欲言又止,最後答他:“好,我明日遣人來報,在城門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