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驿是出長安後的必經之路,柳宗元回家時也在這裡見過一株松。
此樹孤生于大道之旁,細碎的松針密密地疊在一起,如同青翠的傘蓋。有人曾想将樹斫去,使道路更加敞亮,後又有好事者知此事,憐其年老,高大巍峨,在它四周架起了竹籬。
“主人,都備齊了。”
“好,再等等劉家的人,就一起走吧。”
這種日子不知經曆了多久,他們這回到洞庭幾乎快用了一個多月。南地的暑氣漸漸生了,他們也該換上輕便的衣衫。八百裡洞庭,竟再難尋到春風的氣息,或許南來應作楚臣悲。
再往後走就快到衡州了。柳宗元打算像來時乘舟,順湘水流下,但劉禹錫還要繼續乘馬而東,從此水陸兩别了。
兩家人要在驿館度過最後一夜,在飯桌上盡力說着體己話,笑語不斷。該收拾杯盤的時候,天也暗得要點燈了。孩子們禁不住倦意,早早歇下,隻餘劉禹錫和柳宗元在屋中飲方才的殘酒。
窗外寒月東升,時有猿鳴。枳殼與蘆荻在風中淅淅瀝瀝,暗自吐露着幽婉的清芬。驿館離江邊很近,臨岸有船二三隻,柳樹下漁火點點。除了月亮投下的那道雪色,遠處的江水已經被黑夜籠罩,再也看不見了。
屋中隻餘了一盞燈,仔細了還能看到四處飛散的塵。箧子裡放着書卷典籍,榻旁是二三卷随手取閱的,有他們共談的佛經,其間還夾雜着一卷尚未泛黃的醫書,大概是他在朗州那時購置的。
木案上擺了從長安帶來的好筆好墨,江風将散亂的霜紙吹得微皺,柳宗元方才寫下的詩箋也沙沙作響。
劉禹錫想和詩,再次看那箋子上的首聯,還是會有所感念。
今年窦常送他出朗州,弟弟窦鞏也贈過他一首詩:“十年憔悴武陵溪,鶴病深林玉在泥。今日太行平似砥,九霄初倚入雲梯。”窦鞏和他一樣,與呂溫、元稹相友,知他終得回京一展宏願,心中也不勝欣喜。
劉禹錫在路上将詩箋收好,與其他友人送他的放在一起,但那句“十年憔悴武陵溪”在他心中難以抹卻,甚至和柳宗元在京城見到舊番官時,留下的也是“前者匆匆襆被行,十年憔悴到京城”。柳宗元那日沒有打斷他與馮叔達的對話,今夜贈他的卻是“十年憔悴到秦京”。他的這些細碎筆墨,柳宗元居然都記得一清二楚。
劉禹錫和了兩聯:“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裡又分岐。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師”字落筆躊躇,半寸間留了一處細小的墨痕,興許是飛濺所緻。
他覺得這“師”字結體欠妥,不宜相贈,于是又重換了一張。
重新寫下前,他不禁擡眼看,燈火在那人的眼睫和鼻梁處投下了幽邃的影。
還記得那年隻在榜上見了他的名字,劉禹錫便覺得他似古君子,沒想到題名時他也會拿“東海之大”打趣人,一言一笑都那樣開懷。但最初因“柳氏”帶來的那種懸想,還在這後半生一直萦繞着,并且落在自己的筆下。
往事猶可追溯,将來又該如何預見呢?
劉禹錫還是和了此情此景:“歸目并随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他緩緩将筆擱在一旁,把新箋遞給柳宗元。
柳宗元隻覺墨香從紙上透了過來,看着他的字句,不禁輕聲讀出來。
至“有所思”處,柳宗元頓了一頓,繼而擡眼看他:“夢得真是捷才,我在路上想了好些日子。”
見他垂下的眉,劉禹錫又不知他藏了多少心事。
“我也是和你的。”
柳宗元拾起擺在一旁的舊箋,與手中的放在一處:“方才這張也好,如何舍了?”
劉禹錫搖了搖頭:“字寫得不好,恐怕又要入不了眼了。”
“怎麼會?我又不是皇甫先生。”柳宗元淡淡笑道,眼角洇了些許濕意。
“貞一見了也要說的。從前與你們習書,你寫得最好,我最欠火候,如今隻能一邊教兒女,一邊自己私下練了。”
“不若讓我試試,玉娘也在學,我再教三個也無妨。”
“好,他們也當樂意。”
劉禹錫說完,感到彼此都有幾分似在強笑。那些明亮驕傲的話語,好像因語氣都沾染了幽思。二人陷入了一陣沉默,執了杯中殘酒飲下。他瞥見柳宗元手邊的詩箋,一側是他書寫的詩題,心中怅然:“到了柳州,要記得寫信給我。”
“我本想說,我們兩家在路上這樣就是最好的。”柳宗元垂下了雙眸,“要是化光還在,我們還能在衡州見他……”
“半生已休,我實在是誰都舍不了。”
酒杯被放在案上時,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噔”,因沒有放正放穩來,倒在案上孤零零地打着旋。
劉禹錫有些擔憂,略微傾身替他扶起杯子:“子厚。”
柳宗元已有些許醉意,視線比方才微微模糊,看他如此舉動,又如此喚他,竟以為他也要離開了。
“莫走,我再贈你。”
章草小書飄飄灑落,詩箋一側便是“重别夢得”四字。他不再以官職與任所相稱,隻如尋常:“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你還說我是捷才……”劉禹錫帶上了輕微的哽咽。
此絕越是明白如話,越是令他痛心。
“我在永州就這麼想過。”柳宗元幽幽道。
“如此,我應答你。”
劉禹錫再拾起筆來,往硯中蘸取烏墨。墨水似是快取盡了,凹處隻有些許,硯壁上挂着将近幹涸的墨痕,筆腹卻難得被濡滿。他隻好重調,磨着那方墨時從未覺得怎麼磨得這樣久,随口歎道:“我這塊硯和墨是該換了。”
他蘸墨也寫下一絕:“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耦耕若便遺身老,黃發相看萬事休。”
“以此為證,我必赴約。”
柳宗元微笑道:“好……”
劉禹錫見他恹恹,不知是醉意,還是倦意,擡眼望見窗外月至中天,便勸道:“子厚,夜深了,早點歇息吧。”
“嗯。”
柳宗元拾起案上的詩箋,将被風吹亂的那些空箋一并收拾整齊。
“不必,我來收拾便好。”劉禹錫輕按着他的手,“路上暗……我執燈送你回去。”
旁屋的親人們都睡下了,踏在木闆上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明顯,他們因此放輕了動作。
柳宗元的屋中十分晦暗,隻有一道清泠泠的月光從窗子探來。他覺得這竟有些像在愚溪住的時候,除了沒有泉水,沒有他植的花。
他眉頭微蹙,轉而請求劉禹錫:“夢得,你分些燈火與我吧。”
“我一會兒便歇了。”他又加上一句。
“好。”
循着月光走至窗前的案子,劉禹錫拾起另一隻燈,與自己原來這隻相接,室中變得更加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