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柳宗元道:“明日見了。”
柳宗元微微點頭:“慢行。”
劉禹錫走後,這裡寂靜至極。柳宗元倚在案旁,将一隻手靠在上面,背後是半身月色。江頭的浪聲深深淺淺,就像在耳邊似的。
他恐自己指尖污了墨迹,從袖中小心取出友人的詩箋,在燈下細細端詳。
他首句寫的是“萬事同”,劉禹錫在結尾寫的是“萬事休”,何嘗不是一種有始有終呢?
要是二月在長安的時候,多贈答幾首就好了,在洞庭相逢的那場夜雨好像根本沒有停過。
柳宗元歎了一聲,不敢再看,幹脆吹去了燈,走到榻前收拾身上衣物,便躺在衾中。
幼時難眠是為了母姊的平安,少時是為了事業,後來被貶到永州,為離去的母親和女兒,還有太多太多……他住在永州的時候,常常枯坐于燈畔,或是輾轉反側至天明,索性借着拂曉的微光走到江頭,看着水鳥飛入蘆葦叢中。今夜他好像又要體會這種索寞的滋味,恰巧這條江又是湘江。
他閉着雙眼,西沉的月色照在他眼角的淚痕。
兩個多時辰後,天邊翻起了魚肚白,山鳥也叽叽喳喳地叫着。柳宗元在這時便醒了,覺得有些清寒,起身披了外衫坐在榻上,看着從窗外幽幽透進來的青藍色,映在昨夜的詩箋。他也不知道昨夜夢的是什麼,或者可能連夢都沒有,隻有怅然若失。
今日是如何都不能再留了,而後還有路要趕。
他盥洗過,取出自己的墨硯和箋子,還想為劉禹錫寫一首詩,在上船前送給他。
這是第三贈了:“信書成自誤,經事漸知非。今日臨湘别,何年休汝歸?”
江上漸漸明亮起來,一輪紅日将要噴薄而出了。驿卒正在院中說話,隔壁親人們也有了動靜。同許多驿館内的行客一樣,他們要去江邊等早船,劉家駛的馬車也備好了行裝。
劉禹錫扶着母親坐到車中,回身籠着孩子道:“與柳叔父拜别吧。”
“望叔父平安。”
柳宗元笑着答道:“好。”
他從袖中取出那張新箋,遞給劉禹錫:“夢得,也望你平安。”
劉禹錫見他昨夜回屋沒有即刻準備歇下,就想過他是否還有考慮,但不知是他又寫下一首,恐怕還是捱到深夜。
劉禹錫将箋子裹于懷中,略微俯身道:“先上車陪陪祖母吧,我與柳叔父說幾句話。”
孟郎道:“叔父還會來看我們麼?”
“會的。”劉禹錫答道。二人走在小徑上,清晨的綠草氤氲着薄霧的水氣,流露淡淡芳香。渡頭的行客都三三兩兩地走到了棧木,說的是湘地方言,難以聽懂。
“昨夜回去又沒早歇。”劉禹錫送他去待船。
“我天明寫的。”
劉禹錫笑了一聲,在手中展開箋子讀過,嘴邊的笑意又片刻消散了。
他放緩腳步,轉頭看見柳宗元的眼中盛了幾點淚光。
“多謝子厚……”
朝日環着霞光,照破了天際。寬闊的湘水宛如天河,載着一道道山影流淌在他們眼前,是永遠也望不盡的青色。
古有張河間詩雲:“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琴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緻倚惆怅,何為懷憂心煩傷。”
船夫從遠處搖船過來時長吆一聲,驚起了葭葦叢中休憩的白鷗。
“我身上沒有紙筆,隻能口占相答了。”
劉禹錫一直将他送到了樹下的棧木,家仆已在往船艙搬行李了。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會待休車騎,相随出罻羅。”
“好,必定……”
柳宗元落下淚來。
“表兄,船家說可行船了。”
盧遵從他身側走來,見劉禹錫也在,便施了一禮:“劉先生,今日将别,務必保重。”
“也願盧君保重。”
“夢得,我走了。”
劉禹錫就這樣看着他自船側伸出的踏闆,走到輕搖的船上,定定地立在船頭。
“一路保重。”
劉禹錫失神道,想的是他尾聯說的:“今朝不用臨河别,垂淚千行便濯纓。”
日頭漸高,江中載着滿滿的波光。船身越來越遠,行至中流,像貼着江水輕輕飄蕩,無依無靠。
“客官要渡河?”
一個老船夫正撐着小舟要回渡頭,看到劉禹錫伫立已久,笑眯眯地說道。
劉禹錫搖了搖頭,又問道:“老人家,從此地到柳州要多久?”
“到柳州啊。”船夫在心中盤算,“眼下南邊正漲水,不好行船,去那少要一月,多的就要兩月了。”
他和柳宗元都在南地谪居多年,深知初夏江河漲水有多麼兇險,州中每年都要為洪災出力出資,由此隻能願柳家勿逢暴雨,一路平安。
“好,多謝老人家了。”
劉禹錫離了渡頭,命仆從整理好行裝,與家人再次上路。
江岸林下的沙路通往驿館,一旁還搭有祀神求福的龛台。暮春芳菲落盡,綠草生到了天邊,靛色的山,青黛的水,也隻是跋涉千裡看慣的春日景象。
他騎着馬,遙望江中一帆悠悠,漸行漸遠,直到遠得看不見水上的波紋。他試圖在層層疊疊的青裡尋到獨屬一人的衣角,那樣的色彩曾被霜雪洗卻。
老馬四蹄踯躅,擺晃着玄色的鬃毛,嘶鳴的哀聲如陣陣奔雷。劉禹錫登時握緊了缰繩,蓦地回首看去,在他面前的是一株柳。
柔曼的柳條在春風中飄舉,江中孤帆早已剪水而去,隐沒在萬重青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