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和花木還像她五年前回來的樣子,隻不過挂上了素布,沒有花朵的馨香,顯得更冷清了些,或許這裡原先也不是那麼熱鬧的。盧遵露着微笑,眼神中有一絲疲憊,像那日他将領着她的樣子,況且也是在冬月。
“表叔。”
“來,玉娘。”
盧遵領着她,他經常這樣與她說話的。
“我和表嬸收拾了這處,若有不便就與我們說吧。”
“謝謝表叔、表嬸。”
這裡很清靜,架上置了玉娘在柳州讀的那些書,一旁甚至還擺着她父親的琴,他們小時候是最愛聽崔媛、父親撫琴的啊。
她從前在家與妹妹宣兒同住,如今空蕩蕩的倒令她不太習慣了。
妹妹那日哭得很傷心,是最不想與父母、姊弟分别的孩子。宣兒和周六是與她一同被表叔帶到這樣一個房間裡的。柳州的榕樹在冬日也不會凋謝,那房間在榕蔭裡比這更幽晦,他們的父親憔悴地躺在榕樹的庇護下。自來柳州,他好像還沒有病得這樣久過,面頰又窩下去些。
她昨日明明聽說表叔準備去桂州尋醫問藥,說不定又能像兩年前尋到奇方,治好父親,今日卻不知為何,從清晨一直忙到傍晚都沒走。
他們的父親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他們也靠近了些,好讓他能觸摸到。幾隻手碰到一起時,她越是感受到妹妹弟弟的柔軟,就越是覺得父親的手有多幹枯。
“你們是我在人世上最放不下心的牽挂,我真想再看你們幾眼。”
父親想讓他們到他的朋友家居住、讀書,那些話說得斷斷續續,說得很不舍。他們顯然也沒有料到父親會是這樣的打算,就算是記事最清楚的玉娘,也因為太驚異,對那段話的記憶變得很斑駁。
“他們都會愛護你們,要記得謙恭、禮數……”
“我不想一個人走,我想和姊姊、弟弟在一起。”
宣兒的反應比她和周六都要劇烈,沒多久就落下淚來。
她緊緊抓着父親的手臂:“阿爺,你會好起來的,就像上回那樣……求你不要讓我們走,我們都陪着你。”
她的父親擡手為妹妹拭去淚水,眼中灌滿了深深的哀愁。
周六抿着嘴唇,站在一旁很安靜,玉娘後知後覺,弟弟應是比她們更早知曉了吧,她不知父親是何時萌生出這樣的想法。說起來,她們兩個在湖南是見過劉伯父的,但弟弟還沒見過。
他們在那日後就變得更加形影不離,穿着喪服守靈時也挨在一起。每日見到表叔表嬸打點喪事和家事,母親懷着身孕一邊照顧他們,一邊幫襯家中,也極為辛苦。為了減輕大人們的負擔,後來玉娘負責起妹妹弟弟的生活。
除夜,柳州城的百姓們紛紛慶祝着,聽說山民要歌舞至天明。那晚守歲,宣兒坐在她左側,周六坐在她右側,他們一同看着夜空,亮閃閃的星子撒了滿天。數裡羅池在寒光裡搖蕩、搖蕩,像是托着池畔的靈柩,他們的父親生前最愛這方池水。
“姊姊,我想阿爺了。”
當周六說完這句話,宣兒也靠在了她的肩上。
過不了多久,劉家遣人先接走了周六,崔家随後也快到了湖南,把宣兒也接走了。家裡像現在這樣,隻剩下玉娘一個,袁州的韓家使者還要近開春時才到。
她夜裡沿着家中的廊走到母親的卧房,恰好遇見她正要哄周七入睡。他出生快半年了,露在被子外的面龐透着紅暈,睡相很安恬。她在柳州也喜歡這樣看着剛出生的周六。
時間怎麼會過得這樣快?
她又像幼時卧在母親的膝上,還記得年初她靠在母親顯懷的肚子旁,尚未出世的孩子正好奇地在腹中動來動去,她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被孩子的小手撫摸着,今日見到的就成了已然出世的幼弟。
她輕輕執起自己臂上的帛,玩笑似的透過它看着屋裡的事物,燈火也變得迷離。它不是豔色,也不帶錦飾,這種色彩讓她想到生養她的潇水。她擡眼見到籠在這水色裡的母親,她母親就是潇水邊的女子,是極襯這水色的,如今母親也像父親一樣離開了故裡。
她躺在母親的懷中,就像還在母親的腹中,彼此血肉相連。夜深時地上結了薄霜,明月恰好照在屋梁。她枕在愚溪的綠波上,醒來就能見到康健的父親、習字的崔媛、意氣風發的十叔和剛從桂州歸來的表叔表嬸。
像零陵的小雨,又像江邊的青竹,這水色的帛上添了點點斑痕。
她用手将它緩緩拉下,看到了同樣淚眼朦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