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接過道士遞來的筆杆,在那首詩近側新尋了一處地方。這些年他大都在伏案寫公文、作詩文、編遺集,很少題壁了。不知是不是道士放水少了些,這墨有些稠密,寫在牆上光亮如油,更襯得旁邊的詩老舊起來。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是的,他又回來了,不過是他獨自來,這回就要落款成“主客郎中”了。
道士替他捧過硯台:“先生這首寫得也好,明日又要傳開了吧。”
“我不知。”
劉禹錫笑了聲,又看向他的眼睛,終是想問出那句話來。
“我記得李君本是儒生,給子厚贈過文,為何……”
“我猜先生也想知道。”道士搖了搖頭,“我原想勤學考取功名,考過許多年進士科,無奈屢試不第。我家老母在十年前走了,兄長原在朝中任比部郎中,前幾年被貶出京,在外過了四年才被調回來做侍禦。”
“我幼時有過一段仙緣,自覺不擅科考,政局變得太快,做官也未必如意,本是無妻無子,沒有牽挂,還不如入道求個清靜。我兄長和侄兒侄女都勸阻過我,他流着淚……但我還是想回崇業坊,到這玄都觀中。世上有這麼多讀書人,也該容得下我這入道的。”
他轉頭去看牆上未幹完的墨迹,隻能苦笑。
“有時我也會想起家裡的模樣,老梧桐樹蓋着我的屋子,我可以在樹下讀書。我聽柳先生說,那棵梧桐是柳氏先祖種的,他家院中有棵梨樹,應該也很美。”
劉禹錫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這又怎麼能被簡簡單單地用“往夢依稀”、“人各有命”來概括?
就在他離開玄都觀,往門内回首時才驚異地發現,他們相談、題壁的那半個多時辰裡,居然也沒有一個人想踏足進來過。這座道觀的确不似往昔了。
街上到處是要去看花的人,劉禹錫不知自己待會兒要去哪,就打算也依着人流一同看花。他沒回長安看花的這些年用兩隻手也數不完,要是往年韓泰還在,必定要邀他們吧。
人流裡話語嘈雜,管誰是歡喜,還是失意,都要準備去看花了。
他看着變幻的街景,好像是快到曲江了,崔群和白居易在信裡也約過他到那去。那回唱和後,他就和白居易的通信更密切了,而且他們和元稹的關系都不錯,性格都合得來。白居易應該也是愛看花的,光是在信裡就和他說了好幾回花。
劉禹錫也不懂自己在人流間怎麼總想起他們,想也想得支離破碎,可能是太孤獨了。明明哪都是要看花的人,但哪都不是和他一同看花的人。
他還是太孤獨了。
“……聽說今年杜相公家的孫兒也中了進士。”
他身前幾個老翁在聊天,讓他聽得也好奇。
“這位兄長說的是哪位杜相公?”
“便是那岐國公啊。”
這老翁也是有趣,說話的語氣就跟在街口說話本似的,還提到了他的老上司杜佑。
“看你一副文士模樣,又笑得這麼高興,你家孩兒也中了?”
劉禹錫大笑道:“三十年前中過。”
老翁瞥了他一眼,也咧開嘴大笑,心想他這年紀也不過五十多,三十年前還隻是個二十多的青年,說他自己中了還差不多,真是個癡人。
有個孩子就趁着這檔口,提着個花籃走到他們面前。
“老人家,要買花麼?”
“孩子還不會做買賣,下回啊,得去那些年輕人跟前問。”
那老翁撫過孩子的頭,幾個人又往前走去了。
劉禹錫看着花籃裡的花朵,有他剛才沒見到的桃花,也有曲江正盛的杏花,李花、玉蘭、連翹……小小一個花籃,就盛了長安城的半個春日。
他迎上孩子期待的眼神,微微傾下身。
“好孩子,我想要一束梨花。”
孩子高興地從籃中為他挑了最好的那束,潔白如霜雪,像柳家的那樹花。
他捧起枝條,輕輕置于臂間。
花上沾滿了春風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