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九年春。
料峭的東風仍然吹徹長安的康衢,屋檐上的薄冰卻已無意稍留片刻,融水沿着青灰色的瓦片靜靜流淌。大街的繁華遠遠蓋過水落的清音,不必說踏過京塵的車馬和交談甚歡的鄰裡,今日多的是趕考的白衣士子。
一如從前,柳宗元自安上門而入,再往前走就是平直的大道。
微弱的日光逐漸爬上貢院的門牆,似乎還照明了浮動的煙岚。周圍聚集的士子也越來越多,或是國子監的學生,或是從各地來的鄉貢。自以考試取士以來,士人大多希望自己喜登龍門,為此苦讀經義、幹谒公卿。卻可歎長安每年迎來多少有心之人,最後或許也要送走多少失意之人。
禮部的官吏在主持考生入座,對他們的身份與物件一一做了清點核查。柳宗元在等待時若有所思,沒有太多留意身旁之事,隻是憑了官吏指引進入。
還是在晨時,屋宇内極靜,隻剩得日光與那炷香相映成趣,卻是說不出的生氣。
他端坐案前,提筆作答,心如止水一般。這次帖經的考法依然照常,時務策也能夠應對有方、變通得當。
雜文試上,賦題為《平權衡賦》,由晝夜平等分論及公平處事,意思尚且明晰,但說理與文辭都要顧及。詩以謝朓的“風光草際浮”為題,以六韻十二句寫春日芳菲盛景,也不算是刁鑽的難題。他思考後落筆運腕,一首詩作得十分清隽。
待得最後一試将要結束,他将筆墨之物整理好,輕輕翻看布滿字迹的試紙。應試以來,此次作答最為順利,倒是能夠拭目以待……
幾日過後,禮部牆前圍了許多人。
不單是士子,一些親眷也專門前來,為睹誰人能占得榜上風流,一面牆前男女老少皆有之。但遠遠看去,因為落榜失意離開的人還是不少。
柳宗元透過人群的間隙,走到較靠近中間的位置,可方便知曉前後名次。
進士榜似乎被晨間的日光照得熠熠生輝,榜上書寫着今年的三十二位新科進士。他順着名次中遊處往兩邊看起,其間身邊的人們一直在議論紛紛。向末端看去,排在較後的名次中并無自己姓名。他不由心生期待,視線又向前掃過,在前面人挪動身體後,如願看到自己的名字列于榜上。
進士考試能及第已是不易,名次還能在前更是難得。他由衷一笑,看着被端正書寫于榜上的姓名,不禁感慨自十七歲應試以來終于得中,沒有愧對柳氏一門……
他進而目光稍移,又留意到名次相近的幾位進士,似乎曾在長安聽聞過一些名聲,這麼看來同榜之人也并不簡單。再往盡頭那端看去,他幾乎不用過多留意,便瞧見“苑論”二字赫然列于榜首。
他略微垂下眼眸,想起去年和苑論因聯貢相識,兩人交情不淺,曾在數九寒天共論文章,如今又在春日同赴考場。苑論比他年長,因學識深厚受過不少贊譽,得中狀元值得欣喜,也是實至名歸。
身邊人似乎也在談及狀元其人,聲音不小,大多是驚歎。柳宗元注意到便看了看周圍,感覺日頭漸高,來看榜的人越聚越多了。他已知曉了今年榜上的情況,便想快些離開這裡,回去告知父母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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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剪去一段燭芯,幽然的居室漸漸變得明亮許多。與母親夜裡禮佛後,擡袖時仍可聞到沾染的檀香。
簾外春雨潇潇,時而裹挾微風送來一些淡淡的水氣。
柳宗元憶起前些日子結識的劉禹錫。自己近年遊學以來也曾聽聞過他的聲名,那日在禮部南院攀談後,知道他是從江南而來,但感覺他的相貌與性情與北人更為相似。之前交遊的苑論是一派長者風範,終究心懷敬意相交,而他年歲相仿,似乎更好親近一些,不禁令人放下初識的拘束。
清晨時,春晖透過雲層複臨大地。
苑論前幾日來時提及了曲江遊宴之事,聖人已經在上巳賜宴,衆位進士将相會于杏園。
柳宗元着了一身荼白色圓領襕衫,行走時隐有光影流動。早上去向長輩問安,堂上顯得有些寂寥,兩個姊姊已經先後出嫁了,父母膝下隻有他一人。父親久病,面容比往年憔悴得多,但今日舒眉一笑。母親執意相送到府門才肯回去,還道:“今日莫要辜負好光景啊。”
曲江在長安城東南隅,原是前朝的皇家禁苑,如今作了君臣百姓的踏青勝地,往來遊人如織。上巳之日,古時有祓禊之俗,而今也逐漸成了臨水遊春的盛日。
東君重開陽春景。
清明已過,曲江水色清澄,雲影映入如同浮動無依的青黛。曲曲折折的岸邊多植楊柳,隐匿于沙岸蘆葦中的鷗鹭聽得人聲後,振翅飛向了水天一線之處。
水邊還有不少高閣樓宇,以供遊者登臨望遠。檐下的女子彩帛鮮衣,三五作伴地在岸邊遊春,正如杜工部“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所言。
柳宗元走過橋頭才看見此次遊宴之地,那座亭子藏在如霧的繁花中,像是不屬于人間的仙境。他沿着石徑走入亭中,看見席上已經列坐着二十幾位進士。未入仕時士子多穿白衣,今日遊宴,衆人衣着顯得光鮮一些。
“見過諸位。”他道。
聞聲後,交談的衆位進士看向這個剛入宴的年輕人,紛紛緻禮問好。
苑論為狀元,身着紅袍光彩照人,見是柳宗元入席,便親切道:“器物都備好了,子厚來了便入座吧。”
柳宗元與其他人不太熟絡,就在苑論身旁坐下了。
待他坐在身旁,苑論發覺其今日不同往常,不禁打趣道:“今日我們都着錦衣,唯有子厚身着淡色,倒是襯得如同皓月一般。”
“兄長是在說笑了。”從前苑論很少會說這樣的話,看來是今日歡悅,性子也放開許多。
“子厚。”旁席之人喚道,聲音有幾分熟悉。
柳宗元轉頭看去,夢得正坐在自己身側,手中端着一盞清茶,笑顔展露。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苑論已經先道:“你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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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陣交談間,各位進士已經陸續入園,三十二君子列如仙家。杏園宴本是朝廷專為新科進士所設,恰逢二月放榜之後,衆人皆是躊躇滿志,神采奕然。
苑論欣然看着意氣風發的滿座俊才,起身舉起酒樽道:“諸位同年都入席了,現在便開宴吧。”
其中有人忽然笑道:“诶,言揚稍等,還沒選出今年的探花郎呢,可别讓街上的人等急了。”
“哦?”苑論思索,好像确有此事。杏園宴時曆來要推選兩位進士作為探花使,騎馬遊街,探園訪亭,為宴席中的各位折采百花。
他思及此,心中已經有了人選,道:“依我看,柳子厚二十有一,劉夢得二十有二,他們應當是這裡最年少的人了,諸君以為如何?”
衆人看向他手之所向,座上二人正當年華,倒是令席間的中年人感歎起光陰易老。
柳宗元突然被人提及有些驚訝,轉而看向身側,夢得卻顯得十分期待。
“哈哈哈,言揚說得有理,如此便拜托兩位郎君了。”其中一人朗聲道。
衆人遂而哄堂大笑,紛紛撺掇起他們二人快快動身。苑論亦颔首示意,轉身讓身後的侍從備好鞍馬。劉禹錫聽到衆人的笑聲也不禁被感染,拍了拍柳宗元的肩道:“子厚,我們走吧。”
“好。”柳宗元答道。他不似其他人大笑,而是更淡些。
他們拜别了席上諸位,徑自來到亭外。侍從已經牽來早前備好的骢馬道:“請二位郎君上馬。”兩匹馬的鬃毛雜以青黑,玉鞍錦鞯,配以紅纓,被人精細裝飾過。
劉禹錫甚是歡喜,快步走到鞍前,從侍從手裡接過馬繩。這匹馬性情溫順,有人接近後蹄下也沒有太大動靜。他不由一笑,從腰間取下一個袋子系在鞯上,随即上馬。
他與馬下的人四目相對,靛青衣裳被融融的春晖映得和骢馬十分相稱。見柳宗元不動身,又聽到了一聲馬嘶,他催道:“子厚怎麼不上馬?”
“沒什麼。”柳宗元笑了笑,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方才隻是覺得從相識之時起,劉禹錫就一直置身于日光中。柳宗元移步到自己的馬旁,也坐到了鞍上,恰與他平齊。
二人并辔而行,由曲江而出。夜雨染就的青天頗為明朗,放眼看去,此間叢簇交錯,如同天女織就的彩練華錦。
柳宗元在一株梨樹前駐馬而立,折采了幾枝梨花。花瓣仍沾染着宿雨,猶如玉露一般。他看到前面的兩個孩童紛紛在梨樹下跳動,争着要摘下幾朵花,可是年紀還太小不能夠到,十分可愛。于是他乘馬到孩童身旁,笑着将懷中的兩束梨花遞給他們,二人欣然道謝後又跑到别處玩鬧了。
劉禹錫乘馬到他身旁道:“你摘梨花最好看。”李花雖然也為雪色,形貌相似,但總覺得梨花與他的氣質更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