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還不見夢得摘過多少。”他的懷中已經抱有不少花枝,衣衫還被花上宿雨沾濕了一些,而同行那人一路上似乎沒有怎麼留意。
離了曲江後,他們并行于街衢上。今日的長安一樣是絡繹不絕,較于幾十年前數經戰亂,如今繁華已是難得。他們打馬經過時,衆人紛紛看去。
柳宗元從前也在街旁駐足,目送那年馳馬而過的探花使,沒想到如今也似他們一般遍覽長安風光。他轉而看向一旁的劉禹錫,俱是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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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修政坊一路向西,劉禹錫到晉昌坊時放緩了步子,對柳宗元道:“我們去慈恩寺看看。”
柳宗元亦牽了牽缰繩,颔首以應。
慈恩寺頗為宏偉,柳宗元把馬拴在寺外,将花枝放在一旁,随劉禹錫一同進入。他卻是不顧風光,直去了雁塔。
輾轉至一處,柳宗元停下了腳步。曆代新科進士的姓名題于壁上,這是及第後常有的樂事。
劉禹錫從另一旁走過來,聲音由遠及近:“壁上已經有這麼多了,我們也寫到上面吧。”
柳宗元有些不解:“可現在隻有你我二人,以往都是諸位一同題名。”
“沒事,我們先到而已。”劉禹錫取下之前帶上的袋子,“況且也是有備而來。”他解開袋口的系繩,從裡面取出墨硯,硯台是方便攜帶的樣式,比書案所用略小。在硯上用墨條細細研磨,其間又以小竹筒中的清水漸入。磨墨本是不易之事,過濃過淡都不為佳,但他動作熟稔,似乎也無大礙。
見他這般,似乎早已料到兩人能夠前來……柳宗元略有好奇:“你平日也攜帶筆墨?”
劉禹錫答道:“小時候學詩,為了方便别人教我,就會帶一些。”他一邊打圈研着磨,一邊回憶起來:“有次上山去找晝公和澈上人,我端着一方硯台陪他們吟詠,他們好像很高興。”墨香味逐漸透出來了,他取了少許清水,又繼續道:“他們也算是我的老師,但我很久沒有見過了……”
随後他又陸續說了一些江南往事,柳宗元靜靜聽着,沒有打斷他。
經了一陣研磨,硯上才墨色生光。他将墨條處理後放回原處,從中又取出一支紫毫,用其蘸好墨汁遞給柳宗元道:“你想先寫嗎?”
“在你手上,由你先寫吧。”柳宗元道。
“好。”劉禹錫提起筆,在壁上尋得一處空餘便落下筆端。紫毫尖勁,宜書方直。
收筆後,他遞給柳宗元道:“給。”
柳宗元接過筆,蘸了些墨水,在劉禹錫字迹之下書寫自己的名字。待将最後一筆落成,他安靜端詳着壁上墨痕,然後在兩人名字旁又寫下一行字。
“劉禹錫柳宗元,貞元九年二月廿七同登。”
劉禹錫剛才大都在看他的字迹,時而瞟到他運筆的認真模樣,覺得不好相擾,等他放下筆杆才開口道:“寫得比我好看多了,剛才應該讓你代寫才好。”
“可我覺得你用這支筆更合适,寫得頗有鋒芒。”柳宗元道。
劉禹錫不語,看得出自己的筆迹是外放的,他的則是藏鋒其中、峭意幽生,筆法也純熟得多……
柳宗元見身旁之人還在凝視那處,問道:“可是還有不妥?”
劉禹錫聞聲收回了視線,轉過來答道:“沒有,我們走吧。”他如從前一般收拾好東西,将袋子系上後,又對柳宗元道:“聽說慈恩寺的牡丹開得好,我們也去摘些。”
谷雨前後牡丹頗盛,慈恩寺裡又多植名品。
二人遊走于牡丹叢中,周身芳藹彌漫。劉禹錫将牡丹擁了半懷,似乎十分喜歡。柳宗元本來已經在前路摘過不少,離開時隻摘了兩枝。如此一來,大小花卉兼有。
相随回到系馬處,柳宗元将之前攜帶的花枝收拾好,又坐回鞍上。本還想再去别處,但花已經足夠,就一起回了曲江。
春陽下,牡丹香氣随了杏園一路。他們走入亭中,把懷抱的花卉插入白瓷瓶裡,引得席上閑聊的人都過來賞看,隻是這時好像有些冷清了。
苑論取了枝海棠,見二人神情便道:“他們都到溪邊玩曲水流觞了,隻剩下我們幾個在這裡。”
旁邊一人搖了搖頭:“唉,年輕人有自己的樂子。”
苑論笑道:“夢得若也想去,往西走便能看到他們。”
劉禹錫在柳宗元身旁道:“早上我們一直在外頭,卻沒把曲江好好遊一番。”也不待他作答,就扯了扯他的袖子。
沿着石徑向西,便能尋得那杏花最盛處。新燕春啼聲聲,相逐于雪浪般的芳樹之間,抖落了零星宿雨。擡眼看,那花最愛栖于新枝上,含笑迎風。
那邊的人興緻正高,也不待二人多看這春景幾眼,就要将他們呼來,又在一旁取了兩杯酒。曲水流觞本是看酒杯浮到誰面前才作飲,現在卻因為遲來相會被先贈了一杯,柳宗元覺得他們好像有些故意為之……而再看身旁之人,早已一飲而盡了。
随意走到岸邊一處坐下,便可見到流水上浮動的杏花春意。幾隻酒觞也沾染了片片落英,若是漂來跟前,就要賦詩一首。在座都可稱為俊才,如今在醉态下十分風流。此情此景,仿佛就在古時的會稽蘭亭。
也有酒觞曾經随水而來,卻被身旁之人先拿走了,他飲下幾口,遂而作了首五言。
柳宗元第一次聽他在身旁吟詠,字句間都是少年人的歡喜,讓人不禁受到感染。他寫的似乎不僅是眼前的雅集,還有一些早上兩人同遊長安的影子……想到這裡不由心中愉快。
“夢得寫得極好。”
在場衆人也多有稱贊。
本來約好下一杯換人來取,然而中遊隻見流水不見酒觞,恐怕還是來得太遲,已經到了酒會尾聲。待得最後兩人吟詠完,有人起身告辭後去了别處,有人還繼續在曲流暢飲。劉禹錫覺得有些遺憾,另取了一壺酒來。
花下對飲間,劉禹錫道:“今天去過那麼多地方,我卻覺得杏園的花最好。”
柳宗元道:“桃紅李白,杏花兼得二者之長。”
“子厚說得是。”劉禹錫低頭為他續了新杯,“不知可有佳句?”
“我本來想過……但現在忘了,下次再告訴你吧。”柳宗元正将手伸入溪中。正午已過,水被照得很溫暖,流動的聲音如同呢喃。
“好吧。”劉禹錫感覺他略有猶豫,說的不是真話,卻不知為何。
東邊兩人覺得對飲有些寂寞,見他們閑談,便也過來湊在一起。幾人杯盞交錯間,談起了及第後的事情,一人想壯遊山川,另一人要回鄉省親,而劉禹錫則會繼續留在長安,再應博學宏詞科之試。
柳宗元與劉禹錫的想法相似,還是希望再應試以待授官。念及宴後就要分離異地,他有些感慨,又為對面二人斟滿了酒杯,多請珍重。
四個人分酒總是快些,後來者又愛豪飲,柳宗元再掂量那酒壺,所剩已經不多,便放在一旁。這時飲酒本是助興,但看在座之人多少有些醉意朦胧,身體欹斜,自己還算清醒。對面好像在含糊地說着什麼紅箋小紙,哪家娘子之類的話,還不時笑了笑……
劉禹錫瞥見他杯中無酒,又将壺子拿來倒取:“怎麼不喝了?”
“黃昏還會擺宴。”柳宗元答道。
“最後一杯。”劉禹錫把空壺随意放在地上,取了那杯酒到他面前。因為手上動作有些快,邊沿流出了一點。
柳宗元接過了杯子,其中還浮着一片花,大概是早就飄到杯中,而身旁之人正醉着,倒取時沒有在意。他緩緩飲下,本來壺底酒水多渾濁些,現在卻覺得有點清甜味道。
“多謝。”
待日頭偏西,亭台處絲竹清歌随風而至,又将是衆賓歡宴一場。春水夕照,不知再見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