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書恭敬地退後,孟安站在精鐵鑄成的大門前,發現二人後忙迎了上來。
陸清和眼皮忽地一跳,無端想到留在礦山的謝辛辛。
孟安面如土色,不顧禮數,上前挾着他便往前走:“陸二公子,快請。”
他收回思緒,問道:“細說。”
孟安低聲道:“王負在西面最裡面那一間,徐知監……已經到了。陸二公子見諒,孟安隻能幫你到此處。公子請快些,晚一步,或許王負就又醒不過來了。”
他說的含糊,像有難言之隐。陸清和聽罷也不與他猜謎,快步步入獄門。
隻是據此言來看,王負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竟然不是單純受不住刑的緣故?
一陣惡臭撲面而來。
獄中陰濕,越往裡走,空氣愈發臭不可聞。
刑犯們見一個白面秀美的男子來到此處,肮髒叫罵之聲登時不絕。下流好事者吹起口哨說着葷話,牢頭倦怠地擡一眼,象征性制止幾句。
陸清和眼耳不動,如玉佛一般,清風似的徑直向西間而去。
當直司隻挂鈎邺州衙門,下轄的監獄并不受提點刑獄使司的掌管,因此管理也頗為混亂,既無民軍之分,也沒有因罪責輕重分開管轄。
牢頭懶得管事,實屬正常。
對于本地人來說,進這樣的州獄當個牢頭,也算是得了個肥差。上無人管理,盡可以偷奸耍滑;下又可以對牢犯作威作福,随意笞打。
若犯人有親屬,還可以極盡敲詐勒索之事,撈盡油水。
而對牢犯而言,和被牢頭、重刑犯的精神威吓比起來,溺便糞水、潰腐皮肉等混雜在一起的腥臭、角落與牢犯共生的蜚蠊老鼠等外在環境,似乎都不足為道。
可見若進了當直司下轄州獄,不死都算好的。這個王負若真如黃三所言,受孟安陷害入獄,想必已恨極了孟安,問起話來定知無不言。
既然如此,孟安為何如此積極尋上自己?
轉過最後一個道彎,四處已不見身着獄字短褐服的牢吏。最裡的單人牢房前,隻見一個膀闊腰圓的男人,身形眼熟得很,在昏暗跳曳的壁挂火把之下靜靜望着裡間。
陸清和順着看去,見牢門已經不知被誰打開,牢中有兩個影子,其中一個跪倒在地上,軟着身子掙紮,像是使不上力氣;另一個用手掰着他的嘴,拿一個酒壺,竟是往嘴裡灌東西!
站在牢房外面的男人發出得意的聲音:“你也算是個有造化的,喝了蝕心散昏了這麼久都不死。若是醒不過來也就罷了,竟然還能醒過來?”
“無妨,我再喂你一次,這回要眼睜睜看着你斷氣!”
“住手!”陸清和眼疾手快,沖上前擡起雲靴,卻被那圓身男子反應過來用身體一擋,這一腳隻歪着砸在了他腰上。
“哎唷……”這男人疼地呲牙咧嘴,倚在門上,用身體堵住了全部的入口,還谄媚道,“這不是陸兄麼,這麼巧,您也在這啊?”
“徐知監?”
徐知監像一坨不成型的爛泥一樣糊在門口。陸清和沖不進去,身上又無兵器,眼看着獄中一人就要把什麼東西灌下去,冷聲道:
“徐知監這是在幹什麼?滅口?莫非,炸毀礦洞的人是你?”
徐知監毫無脾氣,眯着笑爬起身來:“陸兄說什麼呢?在下區區一介市舶司知監,說什麼也和這鐵礦場難有幹系啊。若說是幫我的好朋友孟安滅口,倒還說得過去。”
陸清和冷笑一聲:“休要廢話,看這是什麼!”
說着,他迅速一擡手,一道黑褐色的殘影倏然像一支令箭從栅門的縫隙中穿了過去,直直插在拿酒壺的人腳下。
那人吓了一跳,不知是何物,往後連退三步,連帶着把手一松,手裡的腦袋也脫了出來。
王負一直被掐着舌喉,驟然被這麼一松還有些發暈。可他不待另一人反應,下一秒,就抵着腦袋朝對面的人沖了過去,直直撞在那人心口。
拿酒壺的人還未站穩就被撞得眼冒金星,向後倒了下去。
徐知監見狀,臉上變了顔色,正要擡腳去攔,右腳卻被一隻玄緞蟒紋的高腳雲靴一絆,“通”地一聲,整個人面朝下摔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徐知監還欲起身,這隻靴子卻直接踩在他頭上。他吓得大叫:
“住手……住腳!!住腳!!我可是朝廷命官!!”
陸清和腳尖往下一碾,徐知監的頭在牢房地上的臭味熏天的茅草中又陷入了幾分,登時告饒道:
“錯了!我錯了!陸兄饒命!!”
局勢頓時扭轉,場上一人被踩在腳下,一人被撞暈在牆角。陸清和朝跌跌撞撞地王負伸出一隻手,道:
“走。”
王負扶着腦袋,還有些頭昏,下意識地握住這隻手,才要踏出這間監牢,忽然嘶着聲音說道:
“……我……這算不算逃獄……?會不會給我父親添麻煩?”
陸清和一怔,猛地将他拽了出來,王負一個不備,在徐知監身上踩了兩腳,踩得地上人哎唷連天。
“都淪落到被人下藥了,還想這個?”陸清和的喉頭忽然有些酸,隻道,“你父親,應該更想你活着。”
王負讷讷聽着,兩行淚徑直落了下來,在臉上流下兩道泥水。
陸清和扯下徐知監腰上的官牌,拿在手上一路展示給周圍的牢頭看着,隻說是姓徐的叫放人,出事便算在市舶司頭上。牢吏們像是與這塊牌子很是相熟,紛紛避讓,無人阻攔。
直到二人呼吸到州獄大門外新鮮的空氣,陸清和才放緩了步伐,對王負道:“放心,是你父親找了人來救你。”
他頓了頓,補充道:
“我是替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