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熱,炙烤的頭皮都快要裂開,小孩唇幹舌燥,感覺喉嚨裡像是有一個火球一般,但他沒有水喝,隻能徒勞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擡頭看了眼太陽,又埋頭去割麥,他人小,能幹的活不多,千求萬求才得來這麼一個機會,忙活一天能得到幾個窩頭外加一個饅頭,都是能夠用來充饑的美食。
晚上他帶着得來的食物回到家,男人搶走了唯一一個白饅頭,還要嫌棄太幹巴不好吃,吃完又繼續呼呼大睡,女人則撿着剩下的窩頭,罵罵咧咧吃完,隻給他留了一個,又喊着随意給他取的賤名讓他去把縫補好的衣物給别人家送去,這是家裡唯一能賺點錢的活計。
他家原本也不至于窮的揭不開鍋,有田産,有祖宅,可是男人好賭,女人勸不住他,兩個人便都來磋磨自己的孩子,把氣撒在他身上,輸了錢要打孩子,沒錢買胭脂要打孩子,總之什麼事都要怪到孩子身上,仿佛是因為他的出生他們才會過得那麼潦倒。
終于家底都敗完了,貧困卻沒能戒了男人的賭.瘾,男人嚷嚷着要把女人賣了換錢,女人說你怎麼不去賣.孩子,這個念頭一有就打不住了,女人以前給大戶人家做過幫工,偶然聽過一些腌.臜事,一個小男孩想賣個好價錢不容易,得找對門路,他們難得給孩子仔細收拾一番,看着孩子極為漂亮的小臉喜不自勝,這麼好看的孩子,賣去南風館,能賺好些錢。
小孩麻木地看着他們的笑臉,感覺肚子好餓,很餓很餓,他很久都沒有吃過飽飯了。
小少年是第一次穿上沒有補丁的幹淨衣服,人牙子用打量物品的目光打量着他,啧啧稱贊着他的相貌,然後帶着他進了城。
路上歇腳時,看着洗幹淨了之後如雕似琢的小臉,男人心裡發癢,忍不住動手動腳起來,小少年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隻感覺很厭惡,他甩開男人的手,想逃跑,卻被男人拽住,一頓打罵。
路過的赤袍小公子剛跟朋友看完一場馬球,熱熱鬧鬧經過,看到有人那麼兇狠地打人,立即便是路見不平一聲吼,他招呼着夥伴們攔住了男人,打聽了緣由,從男人手中買下了小少年,又把身上剩下的錢全都給了小少年,沒有多說什麼,轉身熱熱鬧鬧地走了。
他的衣袍那樣鮮豔,卻都不如他這個人更耀眼。
小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把他的背影印刻進了心裡。
他對爹娘沒有太多眷戀,可他沒有地方能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回了家,男人和女人看到他回來沒有半分歡喜,生怕他是逃出來的,擔心人牙子會回頭來要錢,晚上又悄悄讨論,逃出來了也好,可以再賣給别人,前一個人牙子回來找的話就說沒看到人。
他恰好聽見了,心裡泛起一陣惡心,連夜離開了破敗無光的家。
他拿着赤袍小公子給他的錢回到了城裡,勉強過了一陣子,又到處找活幹,願意聘用這樣小的孩子的店家很少,他隻能拼命握住機會,去食肆給人家幹雜活,到木匠家裡當學徒,遇到過不少壓榨,遭遇過很多毫無道理的欺淩,運氣還經常不好,比如說好不容易攢了一點錢卻被地痞給偷走,他想去讨回來,還被打了一頓,比如他試圖去尋找過那個赤袍小公子,卻沒有再遇見的緣分。
好在日子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差勁,壞運氣到頭,總會有好運氣,就像被欺負多了,他曆練的很會打架,就像這世上有很多惡人,也會有很多好人。
一個雨天,他學着别人去靜音觀上香,給自己祈禱未來的時候遇到了同樣來到靜音觀的大國師,兩人站在屋檐下避雨,國師看了他一眼,看中了他的根骨,問他願不願意修武,他當然願意。
他的名字太過卑劣,且是出自不曾善待過他分毫的男人和女人,他便不想要這個名字,于是師尊給他取了一個新的名字。
師尊說:“清竹,清風修竹,卓然出塵,于世不凡。”
他很歡喜:“我喜歡這個名字!”
從此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修武并不隻是修武,他要錘煉自己的身體,磨煉自己的意志,為了感悟神祇正心,首先要做的其實是識文斷字,甚至精通君子六藝。
起初很辛苦,畢竟在此之前從沒有人教他讀過書。
師尊很有耐心,每當有空閑,便會親自領着他讀文章,他自己沒有孩子,便把每一個弟子當作孩子,尤其對年齡小的清竹格外寵溺,什麼都願意慣着他。
他是早早就懂事的乖孩子,除了有些孤僻外,從來不會惹麻煩讓人操心。
偶爾在他遇到困難的時候,大師兄也會過來給他提點,在他的印象中,大師兄一直都很溫善可親。
大師兄要做閑雲野鶴,神祇宗沒了合适的繼承人,需要一個新的繼承人,師尊便對天資悟性好的他越來越看重,對他培養教導的内容也是越來越多。
他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潛心練功,不聞外物,師尊讓他學什麼他便學什麼,他成了神祇宗中最快将神祇正心修到第六重的弟子,也成了師尊期望中的少宗主與大黎下一任國師。
他其實是一個很幸運的人。
大師兄把新買的蜜餞放到他面前,溫和笑道:“清竹,我得謝謝你擔起了我的責任,謝謝你代替我成為少宗主,不然我總覺得心中有愧。”
他很開心地笑:“我也要謝謝師兄的點心和蜜餞,很好吃。”
然而世間最難解之事是無常,你從來無法預料一個人什麼時候會變,又如何會變得面目全非。
越錦書獰笑着對他說:“是我處心積慮,要毀了你。”
許久未見的師尊留給他的第一個消息是離世。
……
練清竹不敢獨自去師尊的墓前祭拜,他怕自己承受不住,也不敢去面對。
有一個人陪着,總歸會好過一些。
然後積壓多時的苦痛悲傷便一齊爆發。
盡管從很多人口中得知了師尊的離世,他心裡其實還是不相信的。
不願相信。
哪怕此刻扶着墓碑,他仍是不願相信。
他生來凄苦,父母不親,長輩不善,過往那麼多年,真正給了他親人感覺的隻有師尊和師兄,所以和師尊産生矛盾時他才那麼難過,所以越錦書陷害他時他才那麼不知所措,可惜他珍惜的親人全都沒了,越錦書瘋魔,師尊也離世而去,而他都沒能見到師尊最後一面。
情感淡薄的人不是沒有情感,是因為遭受過的傷害太多而保留了情感,他唯獨不曾保留的人除了喻尺夜就是這兩個人,而今他有多麼痛恨越錦書就有多麼想念師尊。
喻尺夜覺得他對萬事萬物都能處之泰然,其實不然。
曾經他也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夠看得開,什麼都能夠過得去,他以為他已經修得了超然于世的淡然與強大,如今卻隻能陷在難過哀痛的情緒裡無法自救。
手指顫抖,妄想奏一曲挽樂都不成曲調。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心想這個老頭的胡子真長,”練清竹跪在地上,低着頭,淚水一顆一顆從無神無光的眼睛裡滾出來,“他沒有什麼國師的氣場,跟人說話永遠都像個普通的老頭……”
喻尺夜扶着他的肩膀,心疼不已。
練清竹隻有在他面前才敢哭出來,他不是個愛哭的人,自幼無論受過多少磋磨委屈都像是沒有感覺一樣,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眼淚止都止不住,鼻子發酸,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我還記得,我寫好了一篇文章,字也寫得像點樣子了,拿給他看,他看到我高興,就找了很多話誇我,又撫摸我的額頭,那是第一次……大人的手落在頭上,不是巴掌……”
喻尺夜緊緊抱住他。
練清竹說:“我不該跟他吵架……”
靜心正身,堪破世間無數悲苦卻仍得清淨自在。
太難了。
師尊,真的很難。
如果一個人面對至親的死去還能夠波瀾不動,那可能就真的達到了如仙似神的境界,那或許就是領悟了神祇正心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