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彌漫着潮濕的水霧,阻隔着視野,也阻隔着呼吸。
練清竹大口地喘着氣,就像找不到水源的魚,窘迫,無力,卻又拼命地渴求,可他什麼都看不見,他也聽不到,摸不得,他好像回到了五感盡失的時候,整個世界隻有他孤單單一個人,孤寂如影随形,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抛棄了他。
“清竹,清竹……”慌亂焦急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幽暗的深谷上方破開一條縫隙,似乎有微弱的天光落在了身上,一雙粗糙的、爬滿疤痕的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而呼喚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清晰,在深谷裡回蕩,漸漸如同洪鐘巨響,撞擊在他的心口,驅逐着那些戾氣。
喻尺夜胸腔裡難受非常,他極力克制着,捧着練清竹的臉一遍一遍地撫.摸,将人壓在自己的心口,讓練清竹來聽自己混亂但有力的心跳,緊緊貼着,仿佛隻有這樣,兩個人的心才能夠鎖在一起,找回心意相通的默契。
我想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想感知你的每一分苦痛與難過,我想與你分擔,如果不能,那我渴望成為你的慰藉,我們不是愛着彼此嗎?
練清竹枕着他的胸膛,似乎終于找到能夠讓自己呼吸的水源,靈魂得到了些許滿足,不再肆意發怒,漸漸安靜下來。
喻尺夜慢慢呼出一口氣,坐起來讓練清竹橫躺在懷裡,撕下衣料先簡單給他淌着血的手處理包紮,而後抱着人往山下去。
周圍林木森森,除了水霧,還藏了點别的東西,但他現下沒功夫料理,隻冷斥一聲:“誰敢窺探!”
聲音裡含了勁力,如同鎮魔的金鐘,林子裡的髒東西果然被震懾,不敢近前招惹,默默退了下去。
“世子。”晉離等在山腳下,看清練清竹的模樣,關心道,“師兄這是怎麼了?”
喻尺夜把練清竹的狀況解釋了一遍,問道:“他以前可曾有過這樣的情況?”
晉離搖頭:“師兄一直在百草林中接受治療,近段時間除了五感尚未能恢複如初,其他地方與常人無異,情緒也從未失控過,隻有……”他回憶起來,“隻有在冼城聽到國師的死訊後動過一回怒,當時我們被韋麓一圍攻,師兄動手之時神色有異樣,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喻尺夜神色凝重:“從百草林到帝都這一路他都遇到了什麼,你從頭到尾再仔細給我說一遍。”
晉離跟上他的腳步,一面擔心練清竹,一面又忍不住提醒:“世子,宮裡來了一位公公,正在侯府等候您……”
喻尺夜打斷他的話:“說。”
“是。”
喻尺夜本想帶練清竹回侯府,聽說府中有宮裡的人在,便隻得讓晉離領路先往練清竹暫住的小院去。
為着清淨,小院裡沒安排什麼伺候的人,晉離去燒了熱水,喻尺夜把練清竹送進卧房,仔細處理過他手上的傷口,又用溫水給他擦洗身體,練清竹閉着雙眸,昏睡中也蹙着眉,大約是心裡仍有愁結未消。
喻尺夜輕輕撫平他的眉頭,注視着他的睡顔良久,輕聲道:“隻願在我面前失去理智嗎?”
哪怕被算計被陷害、哪怕心中積滿了怨怒,也不願真正放松自己,明明已經那麼痛苦,卻還要保持平靜配合着他們完成朱雀大街上的計劃,明明那麼痛恨太子,卻還要給太子留一口氣以牽制太子黨那些人。
“我很歡喜你願意信賴我,”喻尺夜道,“但是下次不要再這麼壓抑自己,你總是壓抑自己。”
他想起了練清竹不肯讓他看到自己的傷,想到三年前練清竹飽受病痛折磨之時還要鼓勵着他勇往直前。
他把星河劍生與夜吟竹聲牢牢印刻進心底,這三年來沒有一刻忘記,他沒有再因手中的劍産生過迷茫與猶豫,殺盡仇敵,奪回屬于大黎的國土和尊嚴,可同時心中也在不間斷的自責,自責不能時時陪伴在愛人身邊,自責自己始終不夠強大,不能為練清竹分擔痛苦與仇恨。
練清竹不能給他回應,仍舊陷在混亂的沉夢裡。
喻尺夜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唇,出門吩咐晉離去追查在暗地裡盯着他們的髒東西,而後又回到卧室,坐在練清竹身邊獨自運功調理内傷。
這處小院不知道晉離是怎麼選的,過分安靜,連鳥語雀鳴都聽不到,安靜的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喻尺夜睜開眼,往身旁看去,練清竹已經醒了過來,屈起一條腿坐着,手腕搭在膝蓋上,低垂着眉眼。
“清竹。”喻尺夜傾身靠近他,在他耳邊說話,“還難受嗎?”
練清竹抓住他的手:“對不起。”
“沒事了。”喻尺夜溫聲道。
練清竹的神思還有些恍惚,心底又有痛苦與自責在翻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怎麼能跟喻尺夜動手?他可能真的要瘋了……
“沒關系,”喻尺夜抱住他,見他情緒仍是不能平複,聲音便沉了些,“我讨厭你跟我道歉!”
練清竹一僵。
“我受夠了距離,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任何距離,心裡的距離也不能有,所以不要道歉。”
“好……”練清竹靠着他的肩膀很長時間,慢慢恢複了平靜,“你怎麼樣?”
“沒有事。”喻尺夜也恢複了溫柔。
練清竹探過他的脈,又往上撫摸他的臉,從眉骨、鼻梁到下颌,又流連在頸間,想念不已,指尖傾注着所有感情,最後點着喉.結,輕聲問道:“那顆痣還在嗎?”
喻尺夜引着他的手指找對位置:“在這裡。”
練清竹便湊過去,摸索着那顆小痣,輕輕吻.上。
又用力吮.吸。
終于相見了。
他擁着的這個人是真實存在嗎?
他将痛苦浸入到親.吻間,窘迫到接近幹涸的魚仍舊在尋求水源,混合了傷痛的呼吸從喉.結輾轉到鎖骨。
又跋涉到肩膀,摸到了軟甲:“為何不是麒麟?”
“你若喜歡,往後我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會繡一隻麒麟。”喻尺夜道,他對練清竹包容到了極點。
練清竹扯開礙事的軟甲衣物,試圖在肩膀上留下深刻的印.痕。
他眉間又浮現出了戾氣,無論如何壓制都沒用,無法疏解燥郁沉沉的心緒。
喻尺夜摩挲着他的後頸,溫聲道:“想咬便咬吧。”
這句話是解救沉疾的良藥,使得練清竹終于能夠從窒息感中解脫出來,他用利齒在那肩膀上咬.噬出血痕,幹渴的唇.舌終于能夠品嘗到味道,他的世界不再是空無一物。
至少還有一個人。
至少還有一個刻骨入心的念想。
天光漸暗,黃昏的光影穿窗而來,使人的輪廓更為清晰,喻尺夜的眼中完完全全映着練清竹的模樣。
神骨玉顔的年輕男人擡起頭來,無神的眼睛裡藏着寂寥,眉目間又蘊着神秘幽深的邪色,殷紅的血沾在唇角,襯得他的臉更加蒼白,襯得他整個人都陰戾了三分。
而這樣的陰戾在喻尺夜看來,卻是勾.魂攝魄。
他的三魂七魄都願意為這個人所有,不過此時此刻的一切悸動并非起于欲.念,而是源于愛憐與疼惜。
練清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感受到了他的感情,可是這樣還不夠。
遠遠不夠。
他不知如何收拾混亂的自己,不知如果表露自己的感情,也不知該如何向愛人索取更多的感情。
最後選擇把衣襟敞.開,說:“嘗嘗.我。”
喻尺夜的目光落下去。
三年前被鞭尾戳中的地方還有一道淺淺的痕迹。
他撫.摸着那疤痕,俯身過去,咬在疤痕附近。
練清竹的聲音很低:“不夠疼。”
“需到何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