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通門到金銮殿，長長的一段路，三個人一身缟素，走得鴉雀無聲。

隻有守門的士兵，一臉驚駭地看着他們，手忙腳亂地打開城門，任由他們通行。

他們都認得出來，為首的那個器宇軒昂、臉色凝重的男子，就是戍守邊關多年的将軍武拾道。

武拾道素白的衣衫上染上了斑駁的血迹，紅得觸目驚心，令人見之膽顫。

金銮殿下的台階，一共三十九級，武拾道握緊了拳頭，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數着：

一

二

三

……

他記起第一次踏上這個金銮殿，還是十年前，當時谌昔——他的哥哥，緊緊地牽着他的手，帶着他一步一步踏上去。

哥哥的手涼得可怕，就像邊關十二月的寒雪。

當時的他還不知道那一次登上金銮殿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谌昔當時已經下定決心，将大殷百姓的命運托付在一個十歲小孩的身上，更不知道谌昔在一步一步周密地謀劃着自己的死亡。

十二

十三

……

他記得他曾經折斷所有弓箭和戈戟，将戰甲丢棄在馬廄裡，偷了十日的幹糧離開了邊關。

他記得他曾不顧一切地嘶吼着：“當朝君王忠奸不分，殘害忠良，讓哥哥蒙受罪名，我們又有什麼必要為他守江山？”

他記得當時哥哥隻是慘然一笑，輕輕摸着他的頭說：“守江山，不是為了君王守的。而是為了大殷的百姓。為了百姓不再受戰火侵擾，不必颠沛流離……

哥哥的聲音突然低下去：“這是父親的夙願，他走後，也成了我的願望……”

二十一

二十二

……

他記得哥哥死前說過：“世道污濁，長夜難明，且以瑩瑩之火，争與皓月同輝；且以蚍蜉之軀，拾起天下道義，為世間争得一個海晏河清。”

他記起哥哥曾經莞爾一笑，彎下腰來，對他說：“以後，你就叫拾道吧。”

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

三十

三十一

……

他記得他在松崗上吹了無數個日夜的冷風，在哥哥的墳前徘徊了無數個日暖月寒。

他記得他星夜回到了邊關，将“海晏河清”四個字刻在劍身上，每晚挑燈看劍，魂牽夢萦。

……

三十八

三十九

哥哥死後，哥哥的願望，也成了他的願望。

-

“是武拾道，武拾道來了！”

“他怎麼來了？”

“他來幹什麼？”

殿内文武百官，無不伸長了脖子，看着門外的不速之客。

武拾道揚起頭，對金銮殿外攔住自己的護衛高聲說道：“邊将武拾道，是來領罪的！”

殿内百官中，唯獨太傅甘盤臉色最為凝重，他将目光從武拾道身上移到了自己的兒子甘仲身上，長歎了一口氣。

“武将軍，你擅離邊關，已是大罪。如今又未得天子徵召，直入金銮殿，該當何罪呀？”

太師李川會，輕慢地看了武拾道一行人，撫着胡須幽幽地說。

甘仲冷笑道：“狗賊，你派了你的走狗李爍到阿若墳前刺殺我們，要将我們逼上這殿來領罪。如今卻說我們無故直入金銮殿，實在可笑！”

“太傅公子，你等作為邊将，擅離邊關，我要治你等的罪，是自然的。”太師說道，“隻是這樣的事，也不必你們直入金銮殿，驚擾了陛下聖體。”

“不要叫我太傅公子！”甘仲揚起長眉，素白抹額下那雙眼睛，凜然如星。他說：“我是跟随武将軍戍守邊關的翊衛郎，不是什麼太傅公子！”

李川會聞言輕輕笑了，目光落到了太傅甘盤的身上，言語有些哂笑的味道：“怎麼，這麼多年了，看來太傅大人和令郎的宿怨還沒有解開啊？”

沉默許久的太傅甘盤，如同青松般站立着，蒼白的鬓發使得他有些蒼涼的味道。

他低下頭，緩緩說道：“家醜外揚，讓太師大人見笑了。”

甘仲見到甘盤在李川會面前屈尊忍辱，恨不得上去破口大罵。武拾道一眼便注意到了，一把拉住甘仲，低聲對他說：“不要沖動，讓我來。”

武拾道微微一笑，揚起臉對太師說道：“太傅大人的家事，太師也不必放到朝廷上來說。你與太傅大人，同是位列三公，于職權、于禮節，都不該說這樣的話。”

“武拾道！”李川會素來仗勢欺人，沒想到還有被人責難批評的時候，揚手一指，對着武拾道說，“你一個來領罪的邊将，有什麼資格來指責老夫！還不快滾出金銮殿，在下邊領罰！”

“太師，陛下還在殿上坐着，懲處邊将這樣的大事，陛下還沒發話呢，你是要越俎代庖了是吧？”武拾道一字一句地說，語氣不卑不亢。

“陛下年幼，自然由我們代為分憂。陛下您說是吧？”

太師笑着，将目光移到龍椅上稚嫩的小殷王身上。

小殷王穿戴着不合身的冠冕，冠上的十二條珠子便搖搖晃晃地，将他的整張臉遮住。

他用粉藕般的手，把玩着身上的蒼山玄玉，嘟嘟囔囔地說：“啰啰嗦嗦的，你們說完了沒有，說完我要出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