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徹子癡癡呆呆、精神失常的狀态,方應看不僅曾見過,還無比熟悉。
當年義母得病前也是如此!
所以他火速意識到——朝徹子肯定瘋了,就不知是何緣由。
米有橋少不得跟在後面提醒他:“咱訴狀不找了?”
他卻語氣無所謂的答道:“隻要人失蹤,區區幾張廢紙又有何用。”
——失蹤?這話教米有橋吃了一驚!連觑了他好幾眼。
他竟是打這個主意?
可他要朝徹子有什麼用?與其囚禁起來埋下隐患,倒不如趁現在直接令她“意外身亡”啊!
……
暴雨将青瓦、街道沖洗的一二幹淨,連石縫間的野草都鮮潤了幾分。
每逢佳節良辰,汴京小販如織,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或出遊、或賞燈,今天卻是個例外。
因着下雨,夜市攤販不開張,徬晚的街道空無一人,倒方便了“有橋集團”這夥人行事。美人軟成一灘爛泥的身子,沒骨頭似的貼着穿了件白苎新袍的貴介公子。
車輪碾過滿地碎金似的桂花,駛離大相國寺。
“有橋集團”算是汴京綁架擄人的專業戶。
威震八方,獨步天下的豪傑關七亦曾遭其算計,落入彀中,難道還壓不住區區一個送上門來的朝徹子?
“就這麼帶回去,你打算将她關哪兒?”萬一被人撞見……總之米有橋不贊同。
“‘不戒齋’内不是有現成的地方。”
米有橋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專為天女打造的“黃金籠”,耗廢了方小侯爺的諸多心血、大量金銀,更重要的是隔音極好,好到一點聲音也透不出來……
他原憧憬着“金屋藏嬌”,可惜天女飛升得太倉促,仙凡永隔,成了方小侯爺此生不可言說的遺憾與悔恨。
眼下委屈了那間暗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來收押朝徹子。
“像她這樣愚蠢、手段歹毒又礙事的女人,就該生不如死。”說這話時,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比他口中罪大惡極的女人更勝一籌。
——朝徹子究竟做了什麼殘害忠良、死有餘辜的惡事呢?若論惡毒,他恐怕要比朝徹子強上千倍萬倍不止。
無非是朝徹子害他仰慕的天女受了委屈,緻使他心懷不滿,耿耿于懷,要為佳人出頭鳴不平。
突然間,他仿佛就明事理、知對錯,耳目清明起來。
想必是大宋不配擁有天女!老天爺将天女召了回去,他才會痛失所愛,失去那個粲笑似荼蘼花的麗人。
剩下的人、事、物都不值得他方應看留戀!
曆經千帆,他才方知自己想要的不是晚衣義母、不是雷純、也不是自在門的小師妹,而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奇女子——天女。
心從此有了歸宿。
……
半個時辰前,大相國寺旁的民宅曾傳出異響,但都被挨家挨戶沉浸于勞作一天後享用飧食的惬意、歡聲笑語,屋外嘈雜的雨聲給掩蓋了過去。
朝徹子俯仰于天地之間,無拘形意。
多年來唯錯殺一人,悔愧于心。
許是違背了長甯郡主的遺言,前幾日練功時她猛然起想此事,口吐鮮血。後又于夢中窺見故人,走火入魔,呓語着“我沒錯!他就是該死!”、“等我送他下去,給你倆配場冥婚還不成!”。胡言亂語,不知所謂地嚷了一通,再醒來時便丢了魂。
世上本無女鬼糾纏,長甯郡主早已往生極樂,不過是朝徹子自己做了虧心事遭報應。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
角燈、巨燭齊齊點明的神通侯府顯出幾分不同尋常。
先是小侯爺将整個“不戒齋”的壯丁、家丁、長工、散工還有丫鬟、廚娘、女使全都召集到了一處,院内衆人面面相觑,心中暗自揣測小侯爺此番舉動的深意。然而管家卻隻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過了兩刻鐘,才揮手将他們遣散去重新幹活。
侯府穿梭往來的下人們渾然未覺,哪裡知道就在這須臾一盞茶的光景裡,府中已悄然多出個人來,而且還是大家都沒見過,都當做不存在的人!
其次,自打天女飛升就再沒做過宵夜的廚娘得了吩咐,要她熬煮一盅蓮子百合糖水。
可真是怪事。
廚娘在侯府幹了幾年也沒聽說侯爺愛喝這東西,或許是小侯爺挂念天女成疾、飲物思人的情況也是有的!
端糖水的彭尖欲言又止。
侯爺的事他向來不敢多嘴多舌,也不敢向外透露半個字,但這次駕車的是他,自家主人弄了個什麼玩意回府,他一清二楚!
在“不戒齋”頂層有一個高樓,樓上有一平台,橫匾書着“蔔蔔”兩個字,有好些人,用各種儀器,書寫紀錄,觀察天文氣候,十分專注、忙碌,像要把每一件異象都要紀錄在案。白天仍如此繁忙、緊張,入夜後可以想見。
但極少有人知道,石制平台的内部被掏出了一間不見天日的“回”字型夾層暗室,四壁無窗,以夜明珠為燈,不點蠟油燭台。
由數百張珍稀白狐皮毛縫制而成的地毯鋪設内室,踏足其上,柔軟如雲,被褥之内填充的俱是又輕又暖又金貴的鵝絨!瓷瓶、硯台之類能傷人的陳設,則一概棄之。
隻是隔一段時間,通風的孔洞就會放處迷香,久聞便會日漸虛弱無力,徹底淪為任小侯爺觀察、擺布的廢人
連自我了斷都将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直到那碗糖水擺在書房天女常用的案幾前,彭尖終于松了口氣。
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小口、一小口飲着糖水的嬌憨靈動模樣,瞧見便叫人心生歡喜,數月過去,仍烙在他心底。
他就說嘛,怎麼可能是給……
——侯爺果然還是惦記着天女大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