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夜宴的弦樂聲将持續到五更天。
飲下官家趙佶親賜的蘇合郁金酒,方應看佯裝腳步虛浮,推脫了前來攀談的官員回府。
踏出宮門的瞬間,醉眼重新變得狹長而銳利。
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再不必硬喝其他人敬的酒。
稱病的順淑帝姬失蹤一事,無人發現,就連她的貼身宮女也習慣了大半月不見影。
雷媚的月團小餅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透,卻始終未能等來找她歡聚的那個女子,便隐隐猜到了朝徹子的處境不妙。
——她絕非悶聲不吭爽約之人。
明月共此時。
大家都有各自牽挂的人,牽挂的事。
金風細雨樓的戚少商登臨黃樓,舉頭見月,不由自主懷念起息紅淚姣美的容顔。
花期未至,在“六分半堂”的梅園裡,雷純獨立中宵。
陪伴在她身邊的既非狄飛驚,也并不是吳其榮。她婉拒了所有示好的男兒,對着銅鏡梳妝打扮了一番,換了身衣裙,幽豔清冷,一如月宮姮娥。
——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這女子心中是否生出悔意?
但有一個人,她絕見不着月亮。
那就是被關在“不戒齋”暗室的朝徹子,貪圖榮華富貴、欺世盜名的假帝姬。
這是間石室。
但并不似彭尖口中所說的蓬萊仙閣,反而形同牢獄,僅有一張破席、草枕,普普通通,漆黑不見五指。
朝徹子蜷成團,神容發怔,腿間一片冰涼滑膩……
做夢,夢見自己被通紅的火炭翻來覆去攪了整夜,好幾回快窒息而亡。
号稱“天下萬物,莫之能毀”的辟神鋼鍊曾栓過關七,當下也沉沉牽住了她的腳腕,稍動一下,便锒铛作響。
涉足之地連四周的牆壁都觸不到。
前塵舊事忘的一幹二淨。
一本颠倒錯亂的《山字經》,害慘了師徒兩代人。
她是在畫内心世界時失去了常性。
倘若一個人生來幸福美滿、被愛護長大,所見皆桃源勝景,從何想象這世間的惡與污濁?
不幸的人稍有差池,就會去往森羅煉獄。
通俗來說,她這便是生出了心魔。
過往苦難被一一畫出。
傳聞呼風喚雨的修士大能,唯有斬去心魔,抑或渡過劫數,方能證得大道。
今晨,方小侯爺坐在“回”字型密室的外層,冷眼旁觀了會兒她發瘋。
她那般模樣演得倒真切。
語氣盡是驚慌,仿佛真個遭遇了極其駭人之事。
一會如瀕死的困獸哀鳴,抱頭喊“救命”,聲稱有青面獠牙的惡鬼正窮追不舍;一會摸到香湯馥郁的浴池,驚恐萬分地直呼那是沸騰的油鍋。
迷香灌入,她逐漸安靜,又過了會兒,方應看才掌燈入内。
燈火如豆。
作為許多美女都隻求得到他青睐的公子侯爺、汴京少女的懷春對象,方應看有副極具迷惑性的皮囊。
起初,朝徹子頗費了一番功夫适應光亮。
神情警惕,問:“你是誰?”
但很快,她的下一句嘀咕轉為懇求:“我想喝水……”有點嬌、有點怨、還有點兒怯意。
任誰聽到都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哪怕是她的仇家。
方應看這一刻很震動。
——此前,她可從未用這樣軟和的語氣同他說過話。以緻于僅一句,就足夠他定在原地,回味良久,眸中充滿不可置信。
兩天過去,朝徹子幹渴到嗓子冒煙。
太渴了。
渴到無法繼續思考對方身份是敵是友,隻剩下要水的本能。
倘若她再喝不到水,離死也不遠了。
那年輕公子取來琥珀色的酒,将金杯遞到她唇邊,她便就着他秀氣的手,一飲而盡。
他舉止斯文、有禮、真誠得還帶着點稚嫩。半張臉異常俊美,染着燭光,另外半張卻藏在陰影之中。
故作若無其事的問:“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她一連喝了十幾杯才歇氣,沉沉大醉,渾身散發着類似山谷間花木的熱氣。
燈下細緻的瞧。
方應看托起她比瓊玉還潤上幾分的腮,試圖找到點破綻,仍無所獲,便不自覺生出無邊快意來。
——好極了。這女人也有今天?
幾绺頭發飛離高髻。
朝徹子唇似山茶紅,水潤如凍,胸前沾了酒漬,弧度驚人的豐隆。
美得淩亂又落魄。
她瘋了反倒更可愛。
因男子的天性使然,方應看喉頭發緊。
他向來對朝徹子把持不住。
凡是見面,不打便做,趁她不清醒,已淺淺弄了她好幾回。
殊不知朝徹子的身體由系統創造。
那原本就是為天女準備的頂級皮套。
孽緣因此而始。
所以,有人才會迷戀她的軀殼,卻又鄙薄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