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循揚聲道:“請晏大人下車一叙。”
綿綿細雨銀絲一樣垂下,晏雲晚遙遙望着他,想起三年前初見同樣是煙雨迷蒙。
此人弱冠登科,從翰林院典籍到都察院經曆,六年便官拜戶部尚書、授武英殿大學士,升列台閣。而今未及而立便做到了内閣首輔,天子信重百官畏服,其心機城府實在難測。
他們談不上交情,此時來叙話,不外是為淮陵的事。晏雲晚開口回絕:“下官身負欽命,不敢耽擱,還請顧大人見諒。”
顧循唇邊攀起幾不可見的一點笑意,淡聲道:“有聖上口谕。”
聞言,晏雲晚同趙祈儒俱是一怔,連忙下車近前,撩了衣擺,于落雨的青磚跪了下去,泥水霎時污了衣裳。
她垂首,這才聽身前顧循不緊不慢開了口,聲調涼薄:“陛下體恤,特命不必行禮。”
趙祈儒聞言不由動氣,擡首瞪了過去,他分明是存心如此!
晏雲晚神色卻不變,仍泰然跪着:“謝陛下體恤,臣不敢越矩。”
顧循垂眸看她半晌,緩聲開口:“淮陵情勢錯綜複雜,晏雲晚宜因勢利導,無負朕心。”
蒼灰的天幕下煙雨凄迷,落至桐油傘面幾乎無聲。
“臣謹遵聖上訓示。”晏雲晚俯身一拜,方才起身。
顧循上前虛扶了一把,含笑道:“雨涼天寒,我命人烹了茶,晏大人不妨飲一杯驅驅寒氣再走。”
晏雲晚本不想同他多結交,心念一轉,卻應了下來。
趙祈儒正提步也要跟去,顧循卻頓住,颔首輕聲道:“不知小侯爺同行,未多準備,還望見諒。”
“稀得喝!”趙祈儒氣得不輕,恨恨拂袖回了馬車。
一幢茶樓臨街而起,樓上一間廂房裝點雅緻。
窗前案上已烹好了茶,晏雲晚入座,對面顧循親自斟入白瓷小盞,遞至她身前。
晏雲晚隻垂眸品茶,靜靜等他開口。
顧循:“淮陵路遠,晏大人傷勢應無大礙吧。”
“謝顧相垂問,已無礙了。”晏雲晚淺啜一口茶,品出是頂好的霜影照月,隻收春分前一茬,自江南千裡運來,專供上用,捧着金銀都買不着。
好一位隻手遮天的内閣首輔。
顧循點點頭:“淮陵的案子,晏大人有何打算?”
晏雲晚不答,頓了片刻,眉梢一挑,反問道:“淮陵巡撫範知帆及布政使葛明時,入仕十餘年政績不彰,後因兵部薛尚書舉薦而任要職,他們,是顧相的人吧。”
顧循隻一笑:“他們做的是大梁的官,自然是陛下的人。”
晏雲晚一怔,旋即笑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相說的在理。”
顧循自顧自飲一口茶,随口道:“北魏遞了國書來,說不日将遣使來朝。”
他擡眸定定看過來:“陛下既遣我來傳口谕,聖心如何,晏大人還看不分明嗎?”
晏雲晚默了下去,外邦來使面前,聖心自然是風波止息、盛世太平,所以案子還未查便來提點她,點到為止即可。
晏雲晚心裡不痛快,這就是大梁吏治,百姓性命、天理國法都及不上聖心一念。
奸臣佞幸。
望着眼前人,她心裡冷冷一哂,禮數卻依舊周全:“多謝顧相提點,下官必定盡力而為。”
她望了望窗外:“時候不早了,下官該啟程了。”
顧循颔首,親自将人送了出去。
* * *
晏雲晚一路急行,甚至舍了車輿,本該十日的腳程,她七日便趕到了淮陵地界。
趙祈儒對着圖冊看了半晌:“淮陵城尚有七八十裡,沿着這山腳走官道雖繞些路,不過半途有座官驿,歇一晚,明日正午時分便可入城了。”
晏雲晚挽着馬缰望一眼天色:“時候尚早,自這山翻過去,今晚便入城。”
“可是山路颠簸……”趙祈儒沒再說下去,知道勸不住她。
一隊人策馬奔向山路,馬蹄飒沓而去。
行至半途,山林前側卻忽有許多人影冒了出來。
本以為是山賊,晏雲晚勒停了馬,身後幾騎跟着停下,這才看清那些人衣衫褴褛、身形瘦削、面如土色,男女老幼都有。
不是山賊,是受災的流民。
晏雲晚揚聲吩咐:“找些幹糧給他們。”
塞了餅子的包袱剛扔過去便被搶食一空,餓了不知多少日的人,吃相實在不算體面。不多時,又烏泱泱一大群人聞聲靠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