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正不知所措時,忽聽對面一人高聲喊道:“馬!他們有馬!”
而後人群瘋了一樣湧上來,晏雲晚被擠下去,被拽至一旁,怔愣地看着十餘匹馬被拽倒、割頸、分食。
人餓狠了,什麼都做得出來。
山林間聚集了成百流民,能吃的樹皮、草葉都被吃空了,遠處挖了坑冢,那麼些屍身,橫七豎八地摞在裡面,連一副草席都裹不得。
入了夜,月亮隐在雲後,映不過來,山林間起了幾處篝火也仍顯幽晦。
晏雲晚在一名老婦身邊坐下,打聽道:“阿婆是淮陵哪裡人?當地縣衙沒發給赈災糧食嗎?”
老婦轉頭審視她許久,眸光渾濁:“發是發了,落到每人頭上不過六七兩,早吃完了。”
山間起了風,遠處樹木搖曳如鬼影幢幢。
晏雲晚默了一瞬:“災年缺糧,可畢竟人命關天,當地父母官又怎能坐視?”
老婦一時動氣,也顧不得避忌了:“都是些壞了心肝的東西,哪管百姓死活!逢着災年還要起道壇,另管百姓收稅,叫什麼‘禳災稅’,如今隔三差五遇着天時不好就來上一遭……”
為盤剝百姓竟如此挖空心思、巧立名目!
晏雲晚如鲠在喉,環望一圈,又問:“大家為何都躲在這山林中,官道上往來人多,或善人施恩、投親靠友,總強過此處吧。”
老婦聞言恨恨啐了一口:“聽說是有個什麼官兒要來,省裡怕我們這些賤命污了眼,都不許上官道。”
像忽有什麼湧上了顱頂,晏雲晚僵在原地,耳邊嗡鳴,不知是悲極還是怒極,心口時冰時沸。
老婦兀自在一旁絮絮說着:“那年董江頭上的大堤倒了,不知淹死多少人……”
* * *
翌日,晏雲晚一行人一路步行,未時初才入淮陵城,而後先去了館驿。
再到巡撫衙門,晏雲晚才知淮陵巡撫範知帆今日并不在堂,接待的書辦支支吾吾了半晌,不肯說撫台大人的去處,隻道:“幾位大人在此稍候便是,小的即刻去請。”
晏雲晚冷聲道:“正該登府拜訪,不必多言,帶路便是。”
那書辦沒法子,隻得一路引着幾人到了一處别院。
好氣派的一處院落,遙望飛檐瓊樓、花木森郁,比起宮苑亦不遑多讓。隐隐還似有一段樂聲。
書辦叩開了門,擠眉弄眼一番,催家仆速去禀撫台大人。
不多時,一略矮略胖的人影提着衣角小跑而來,正是淮陵巡撫範知帆,氣還沒喘勻,便到晏雲晚身前深深一揖:“不知貴駕抵淮,未能遠迎,還請欽官恕罪。”
他前不久才接了京中的信兒,說那位女欽差初八動身,掐算腳程,怎麼也得後日才能到,誰成想今日便到了他這别院。
晏雲晚看他半晌,提了唇角似笑非笑:“範中丞,久仰。”
她在通政使司整理地方官遞來的題本、奏本之時,沒少見範知帆的名諱。之前新修的河堤塌毀,被數次彈劾,若不是顧循壓了下去,隻怕奪官降職是免不得的,還被參過狎妓,也算是官聲狼藉。
範知帆連聲道:“不敢,不敢。”他擡眼去望這位大梁朝震古爍今的女官,見其一身绯色官服,烏冠下眉眼清絕,頗得幾分潇潇肅肅的風雅。
趙祈儒适時含笑道:“範中丞這院子看着雅緻,不請我們進去看看?”
範知帆聞言一頓,笑得難看,也隻得側身請欽官入内。
晏雲晚循着樂聲的方位,分花拂柳去了西面庭院。
迎面就看見一方巨大的銅鑒,裡面堆放冰塊兒,婢女隔冰搖扇,涼風徐來,當此盛夏,竟如清秋。
戲台上有樂師撥琵琶,托着伶人妖袅曲聲飄出好遠。
晏雲晚望向了倚在席上聽曲兒的嬌豔女子。
範知帆近前來陪笑:“賤妾不識大體,因遇其生辰,故才宴飲,”又喝那女子,“還不見過晏大人!”
女子離席見了禮。
晏雲晚看着條案上的玉盤珍馐、金樽清酒,不由嗤笑,聲調涼薄:“看來,是我攪了中丞的好興緻。”
範中丞忙拱手道:“晏大人折煞下官了。”
淮陵百姓餓死、病死不知凡幾,一地巡撫卻忙着陪寵妾過生辰。
晏雲晚擡手扶着那條案,眸底皆是冷意。
範知帆:“兩位欽官一路舟車勞頓,不如就在此别院略備薄馔,替幾位洗塵。”
晏雲晚倏然翻手,揚臂掀了那條案,滿桌杯盞噼裡啪啦碎了一地,那女子驚叫着起身。
台上琵琶聲一驚,一弦繃斷,聲如裂帛,樂聲戛然止了。
範知帆面色逐漸變得難看:“晏大人……”
“我奉聖命督巡淮陵,即刻傳令淮陵司、道各員,”晏雲晚冷冷看向他,“臬司衙門,升堂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