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雲晚一行人于十日後抵京。
已是初秋時分,碧空高遠,幾痕流雲煙一樣浮在其上,曠渺得令人心馳。
益陽城外,晏雲晚勒停了馬,車輿護衛挨次停住。
呂澄掀了簾子問:“可是到京城了?”
晏雲晚說是,頓了頓,複低眉道:“此案我辦得不妥,委屈大人了。我已上疏陳辯,必為大人昭雪。”
呂澄淡淡一笑:“呂某上了歲數,身子不好,一路承大人照拂,心領了。”這一路卸枷、乘車,這可不是罪官的禮遇,既到了京師也不好再給旁人添麻煩了。
他雙掌握拳緩緩擡起,晏雲晚眼神向旁側一掠,即有侍衛來給押解進京的罪官上了枷。
一行人剛進了城,迎面便走來一隊缇騎,為首一人卻是鎮撫司指揮使盛重庭。
晏雲晚眉梢一跳,單手挽了馬缰,于馬上居高臨下地問:“盛大人别來無恙?”
盛重庭一手摩挲着刀柄上的回雲紋,懶聲開口:“奉聖命,來提貪墨案犯官呂澄。”
晏雲晚:“大梁律,犯官關押、審訊皆在刑部,鎮撫司插不上手吧。”
“這是聖命。”
雖是聖命,卻無明旨,兩人心照不宣。
“那是盛指揮使領的聖命,我又不曾耳聞,”晏雲晚垂了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盛指揮使空口白牙來提人,誰能信服,若是同犯官有過節伺機挾私報複,我等豈不是憑白擔了天大的幹系,何——”
“晏大人!”盛重庭咬牙打斷了她。
恩怨還得追溯到多年前,她尚住在宮中,朝中正因工部侍郎貪腐一案震蕩,牽扯的人不知凡幾,皆下了诏獄。其中一個宣陽侯府的婢女,不過十二三的年紀,隻因街上買布不小心沖撞過工部侍郎的車駕,也被列入其中。一個婢子的生死不足挂齒,真是蒙冤又如何,老宣陽侯不願卷進是非也不願開罪鎮撫司,不置一詞。
趙祈儒卻氣不過,幾次三番去鎮撫司要人,都被盛重庭擋了回來。
久經刑獄的鎮撫司指揮使看這些世家纨绔公子跟看棒槌一樣,何況老侯爺态度再明确不過,故而不是差人将世子架回去就是直接綁了送回去。
最後,是晏雲晚同他到鎮撫司,一路高舉着長公主信牌,穿過肅立兩側的錦衣衛,親自下诏獄将人接了出來。
盛重庭這個人任鎮撫司指揮使近十年,孤高桀骜,行事狠厲,倒是頗得天子賞識。
一側趙祈儒揚首冷聲說:“茲事體大,盛指揮使不如回去請一道明旨。”
盛重庭擡眸涼涼瞪他一眼,趙祈儒不自主地一凜,年少舊事襲來,心頭一陣不自在。
盛重庭冷笑道:“晏大人既持有長公主信牌,何不示之,若是長公主均命,我等自當退避。”
晏雲晚低眉笑笑,隻當沒聽出他話底的嘲弄:“還有個主意,不如盛指揮使随我們去一趟刑部,等我們交割清楚了再向刑部提人,兩全其美,如何?”刑部堂官是張已,肯交人才是見鬼了。
進出城的百姓絡繹不絕,見了錦衣衛服制,皆遠遠繞開了。
“晏大人執意抗旨?”盛重庭歪了歪頭,霜磨風砺的眉宇間閃過一霎狠妄。
晏雲晚面色冷了下去:“聖谕可有說當街提人?”貪墨赈災錢糧是大案,終要落下去,若順着一省巡撫查下去,朝中怕是要掀起巨案,内外震動,所以把案子結在一個小小知府身上方是上算。聖心遠慮,知刑部尚書張已必然力争,所以人必得在入刑部前提走。
盛重庭面色不耐,扶着繡春刀闊步近前,剛伸臂探向車輿,孰料一記馬鞭淩空劈下,他手背霎時現了血痕。
身後錦衣衛齊齊拔了刀。
盛重庭緩緩側首看向她,周身俱是冷意。
趙祈儒心頭一緊,情急脫口問道:“盛指揮使不怕長公主問責嗎?”
晏雲晚恍若未聞,驅馬橫在車前,挑釁似地看向盛重庭:“晏某芝員芥吏,自是不比鎮撫司威勢,但犯官遞押刑部前,盛指揮使要提人除非是拿了本官下诏獄。”
大梁就是在這樣的朝堂傾軋、人心詭算中一點點頹敗下去的,她今日若退一步,來日再想進一寸也是難如登天了。
默了半晌,盛重庭到底退了三步,擡手,身後錦衣衛依令收了刀,手背一痕血迹緩緩淌下洇入袖口。
目送着車馬離去,盛重庭接過下屬遞來的絹帕,輕輕拭去了手背的血迹,多年前舉着長公主信牌闖鎮撫司的小丫頭同今日壓在烏冠下的眉目絲絲重合,倒真是小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