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雲晚立在滿殿朝臣中,聽臣工議過魏使抵京儀制、今歲巡鹽事宜、科考舞弊案等事,退朝之前,她側身站了出去,捧了奏折高聲道:“臣有本奏。”
天子眉心一蹙,當又是參淮陵巡撫的折子,心内頓生不快,貪墨案他取了折中之策,張已都不計較,偏她還要生事。
“若非要事,遞交内閣,容後再奏。”
晏雲晚不卑不亢,壓着眉回道:“臣所奏者關乎大梁社稷,欲達天聽,需得此時,此地。”
天子一手支了下颌,靜了片刻,語調冷極:“講。”
晏雲晚:“其一,臣彈劾内閣首輔顧循,結黨亂法以謀私欲,弄權廢言以蔽聖聽。”
一語落地,殿内霎時靜了下去,顧循垂了眸立着,兩手握于身前隐在袖底,心内一哂,不知該笑她執拗還是哀她天真。
戶部一人替着顧循說話:“晏大人畢竟不是言官,捕風捉影的話實在不應拿到朝上來說。”
晏雲晚不理:“淮陵巡撫範知帆,逢災年借禳災祈福之名,加征稅賦搜刮民财。今歲淮地大旱更是貪墨赈災錢款十數萬兩之巨,為遮掩其事不惜調換人犯诿過下官,一紙奏疏疑點密布便定罪于柘來知府,其間龌龊足見,内閣顧首輔的回文白紙黑字尚在,豈是捕風捉影!”
她揚首立着:“顧循霸攬政權任人唯親,縱其黨羽盤剝百姓,天下稅賦日重,而國庫不盈,錢銀皆流入貪官蠹吏私囊,歲入竭于上,民力屈于下,豈可長治久安。”
薛旻喝一聲:“晏大人!”他回首望來,眸光陰沉,“淮陵一案已結,聖谕昭昭,晏大人今日之言究竟是何用心!”
朝上衆人噤若寒蟬,晏雲晚定定望過去:“顧循居首輔之職,上不堪輔弼君主,下不能督率群臣,黨同伐異迫害忠良,當治其罪。”
張已聽她當庭彈劾顧循,起初愕了愕,斟酌片刻抓着機會側步出列,拱手道:“禦史參劾地方官吏谄媚上官罔恤民隐的折子不計其數,這些官員或是由顧首輔舉薦或是顧首輔的同年,無不過往密切。臣想,應當不是巧合吧。”
顧循眉心一蹙,他以為她是一時意氣,沒想到背後之人卻是張已。
薛旻:“無憑無據!聖上面前竟敢信口雌黃!”
天子不耐聽他們吵,正欲開口,晏雲晚繼續道:“其二,臣彈劾刑部尚書張已,為除異己為達私欲,策動禦史進言上疏,視都察院為私府,視官制為無物。”
朝上一片嘩然,沈思唯輕輕吸一口氣,想這人莫不是瘋了,敢情他那天的話都白說了。
張已面色頓時黑了下去,氣得手抖:“晏大人這是何意?”
晏雲晚神色不變:“禦史負監察百官、規谏君王之責,可至我朝,都察院卻成了張已張大人黨争之器。更有甚者,都察院‘賣折’成風,五十兩便可買我大梁禦史一道彈章,京中乃至地方上下官吏,明碼标價,盡可彈劾。”
天子面色逐漸沉下去,不待張已辯駁,喚了左都禦史郭向出來:“‘賣折’之言,可确有其事?”
郭向埋着頭回話,咬死不敢認:“一派胡言,臣執掌都察院多年,從無耳聞。”
晏雲晚也不意外,眸光隻垂在禦案下的碧磚上,殿内百官竊語隻作未聞。
天子兩指按着眉心,心知她所言并不是空穴來風,思忖了半晌方道:“疏中所奏,朕會考量的。”正要吩咐退朝,孰料晏雲晚撩袍跪下,倏然開口:
“其三,臣伏階進誡陛下:古語‘上好德則下修行,上好言則下飾辯’,陛下為鉗衡朝政縱臣下黨争,緻人心虛浮、國力空耗,上下官員唯思保身不盡其職——”
“放肆!”
話未說完便被截斷,天子震怒之下拍案而起,成堆的奏疏被拂落在地,他喘籲籲撐着案,心口如灼如沸,何顯意慌忙來扶。
百官霎時惶惶跪倒,殿内死寂,沈思唯腿上不便,跪不伶俐,眼瞧着群臣俯首,急得跌坐在了地上。
晏雲晚挺腰跪着,垂着眸,神色如故。
天子俯視着她,想起三年前她亦是如此跪在他面前懇請退親、入仕,心頭惱恨,擡手指着她斥道:“讪君賣直!”
晏雲晚答:“臣不敢。”
她依舊低眉,稽首一拜:“朝中吏員多溺職辜恩,且邊備廢弛人心渙散,臣伏請陛下整頓朝綱革除舊弊。”
“舊弊?”天子冷笑,“滿朝奸佞,唯你清正……”
晏雲晚隻揚聲道:“内肅吏治,外整軍紀。在内官無虛名、職無廢事,在外弓馬精悍、将士用命,則——”她一頓,擡首仰望天顔,“大梁可興——”失土可複。
天子冷冷睨她一眼,半晌,不置一詞,拂袖離去了。
殿内百官這才起身,薛旻張已等人心頭憤恨因着她晏雲晚批龍鱗這一舉,散得七七八八,前後默然出了大殿,旁人怕被牽累,匆匆散了。
晏雲晚跪于原處怔了許久,她今日上這道疏便未想過全身而退,大梁國力日衰不就是因為殿上君臣閉目塞聽、守着自以為是的盛世升平嗎?旁人不敢說的話她來說,不敢做的事她來做,她須得給自己一個交待。
殿内不知何時空了下去,一襲猩紅袍角在她身側頓住。晏雲晚仰首,見是顧循——垂眸望過來,神色安靜看不穿冷暖。
她冷冷看他一眼,起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