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谄媚至如此苦心孤詣的地步,聖眷不衰也是自然,她幾乎是有些歎服,礙着改制一事他出過力,終是一語未發。
鳴璋斟了茶上來,顧循擎盞飲茶,目光卻隻落在她身上,知她雖不言語,也不外腹诽他谄媚邀君罷了。
初夏的夜,賬外有遠遠近近的蟋蟀鳴叫,明燭拖曳出一片鵝黃的光色,她立在案前,觸手可及的明月光一般。
顧循:“時勢詭谲、人心幽晦,朝堂事不是一句是非曲直說得清楚的,忠臣也未必就得是犯顔上谏如張已那般。”
夜深了,賬内香爐裡燃了月痕香,若有似無的昙花氣息,晏雲晚聽他給自己找補,淡聲說:“謬論,那也總不會是顧大人這般,”看了眼賬外,又道,“時辰不早了,下官該告辭了。”
顧循望着她回身離去的背影,眉梢一揚:“晏大人這是以人廢言。”
晏雲晚一頓,并不回身,側了臉輕笑道:“顧相說是便是吧。”說罷便提步去了。
案上燭花忽地炸開,畢剝一聲,顧循方回神,目光自賬外渺渺夜色抽離,唇角笑意未消。
鳴璋近前來,小銅剪剪了剪燭芯,自懷裡取了一封信呈上:“京中薛大人差人快馬送來的。”
顧循展信看了,又遞與鳴璋:“陛下剛命監國,杜勉便私下多次谒見二殿下,如此行事,未免操之過急了吧。”
鳴璋接信飛快掃過一眼,眉心緩緩蹙起:“無論如何,儲君之位,聖心已是昭然,張已一幹人用心亦是昭然,大人該早做打算。”
顧循指尖叩在案上,思忖了良久:“陛下雖厭其迂闊,卻也知其忠君體國、心系社稷,尋常彈章動不得他,何況——”
他嗤笑一聲,何況陛下還要用其來平衡朝局。
鳴璋适時擡眸,壓着嗓音道:“大梁并非隻有一位皇子……”
顧循擡手止住了他,皇子是不止一位,隻是三皇子閑散、五皇子浪蕩,奪嫡之争,怕是皆難堪大任。
他揉了揉額角,半晌,輕聲問:“我記得,張已祖籍便是嘉渭。”
鳴璋輕聲答是:“嘉渭彥州。”
他點點頭,一時也理不出個首尾,隻慵聲吩咐道:“先遣人去彥州盯着些,出了二品大員的望族,赫赫煌煌,迎來送往總有不周全、不體面的地方。”
* * *
六月初,聖駕于虞江上遊登了禦舟,十餘丈的樓船,雕梁畫柱,地方官員是費了大心思的。
禦舟前後大大小小的船隻不下百艟,舴艋舟自兩岸穿梭不絕,禦用衣食絕不馬虎,順流浩浩蕩蕩往儀州去。
随扈一衆官員都在禦舟之上,晏雲晚在禦前議過新制的諸般事宜,退出來時,夜色已垂落下來。
遙望西岸是嶙峋而連綿的山影,蒙在夜色下,影影綽綽,天際一彎弦月倒是分明,泠泠如水。
路過一處廳屋,晏雲晚見其中顧循正同張已對弈,一面談笑風生,倒像是多年知交。
幾名地方官員陪在一側,見了晏雲晚紛紛起身見禮。
晏雲晚懶得同他們虛與委蛇,一揖算是還禮,徑自回屋去了。
樓船比車馬穩當多了,她躺在榻上,耳邊隻有時昂時息的水聲,催人入眠般,很快便睡了過去。
夜半是被嘈雜人聲吵醒的,她推門出去望,見船舷邊幾十名弓箭手搭箭引了弓,神機營舉了火铳,順着望出去,見遠處江面有無數點火光來回閃躍,倏明倏滅,跳動如鬼火一般。
“晏大人不必驚慌,是水匪慣用的把戲,隔舟抛遞火炬,此起彼落,聲勢唬人罷了。”
見是鳴璋,晏雲晚愕了一瞬,略蹙了眉:“顧大人命你來的?”
鳴璋答是:“水匪攔江,顧大人放心不下大人,命卑職來守着。”
“他——”晏雲晚一時詫然,沒回過神一般。
鳴璋隻當她是顧念顧循安危,便如實答:“顧大人同聖駕在一處,不妨事的。”
晏雲晚唇角微動:“顧大人有心了。”旁人挂念她的安危,無論如何,她得謝這份情。
借着火光細看,才看見遠處有無數艘窄舟的輪廓,在明滅火光下時隐時現。水匪打着呼哨,正欲向大舟攏來,卻倏聞幾十把火铳齊聲鳴了,在清寂夏夜中聲若雷霆。
呼哨聲驟然變了調,窄舟急急退了,轉瞬便消失了蹤迹。
嘉渭一帶水匪嘯聚,屢剿不絕,官民皆不勝其擾。此次天子南巡,地方官員自然不敢洩露聖駕行迹,前段時日便派兵圍了,虞江一片大小水域都巡查過一遍,根本不見水匪的蹤迹,哪知今夜又憑空冒了出來,驚擾了聖駕。
禦前,一衆地方官員惶惶不安地伏跪在地,天子倚坐案後,面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