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也不過一樁婚事罷了,沒的拂了懷榮縣主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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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天清氣朗,雪原一望無垠,映着日光熠熠如金箔閃動,寒風卷着雪沫子飄出好遠。
山腳村落裡漸次起了炊煙,顧循倚坐着半截樹樁,遙看鋪天蓋地的浩蕩雪色,輕吸一口氣,胸腔裡滿是清冽的寒氣,心頭開闊起來。
忽聽見康嬸喚他,顧循拄着木杖緩緩起了身。
康嬸快步迎上,面上滿是嗔怪:“腿上傷還沒好,出來做什麼。”
他笑了笑:“不妨事,出來透透氣。”
康嬸将手中柴火拎至屋門前:“替你們劈了些柴火,夜裡記着添,一會兒藥熬好了讓阿洛送來,”她瞧着顧循隻披了件鬥篷忍不住直皺眉,“年紀輕,不把身子當回事,還不快回屋去。”
顧循拗不過,隻得笑着往回走,一面道謝:“有勞康嬸了。”
康嬸想起什麼,又将人拉着,懷裡取了一隻小瓷罐:“這膏藥,記着給你娘子塗着,治凍傷的,”她比了比兩手指關節,“落了病根日後拈針都要抖的。”
顧循接過那小罐,輕聲道了謝。
康嬸擺擺手,推他進屋:“莫廢話,好生養傷。”
她瞧着人進屋這才扭身離去,望着快沒過樹腰的積雪歎了歎。三天前一場大雪洋洋灑灑,封了路,夜裡她在自家門前便遇着這對夫婦,已凍得不成樣子了,姑娘背着昏迷的丈夫不知走了多遠,剛叩開門便暈了過去,她驚得失了主意,半晌才想起喊人喊郎中。
那姓顧的公子多是外傷,傷了腿,第二日便醒了過來,倒是那姑娘發了熱,灌了幾副藥才退了下去,隻是昏了許久還不見醒。
她瞧這兩人衣着華貴、氣度不俗,不像是尋常人家,也問過幾句,依那顧公子的說法,他們夫婦是梁人,跟着家裡經商來的,路上風雪大與商隊走散了,跌跌撞撞才走到此處。
她讓兩人隻安心住着,養好了身體再說。
顧循進了屋,拾起火鉗子捅了捅爐子裡的炭火,尋常百姓家的柴火不比銀骨炭,煙氣霎時翻了上來,嗆得人掩袖咳了幾聲。
他撐着杖慢慢挪至床榻畔坐下,望着晏雲晚,不由彎了彎唇,郎中說退了熱便無礙了,一兩日就能醒。
當日,他擁着她自陡坡翻了下去,後來昏昏沉沉地醒過一次,依稀見她拼命扒開周身的雪,急聲喚着什麼,聲音遙渺如自天外,他隻覺腦後鈍鈍地疼,接着便人事不知了。
顧循回神,低眉去看她兩手,指節一片紅腫,想必便是那時凍傷的。
他打開那小罐,指腹挑了藥膏細細塗在她手指上,末了,想起康嬸誇他疼媳婦的話來,忍不住笑了。
他阖上小罐,凝眸望向她,明秀脫俗、如塑如畫的眉眼,清寒如月般,閨閣胭脂色下是皎皎灼灼的耀豔,壓在朝冠下又得了十分潇潇肅肅的風雅,巍峨皇城、煊赫宮禁,都不及她一襲绯紅朝服驚豔。
他輕輕探手,至她頰畔又輕輕頓住,想起指腹尚沾着藥膏,便翻掌,指背輕輕貼上她右頰,如摩挲着一株幽昙、一捧明月光般,辨不得指下是冷是燙,心頭一時悸動一時酸脹。
宦海浮沉十載,除了權勢,他沒對什麼人這樣動心過,甘之如饴地放任自己一點一點沉淪。
顧循指節輕輕掠過她唇尖,眸光幽沉,卻聽屋外驟然有人喚“顧大哥”,這才想起康嬸交待讓人送藥的事兒,應一聲,起身拄着杖迎了出去。
是康嬸的小女兒阿洛,少女十七八的模樣,明眸善睐,靈動得像隻白狐一樣:“阿娘交待了,罐子裡是顧嫂子的藥,放在爐子上溫着,過一個時辰再喝,倒是顧大哥腿上的傷該換藥了,”說着袖底取出隻小瓶子晃了晃,“我們族裡最靈的金瘡藥,阿娘說你若不便就我幫你換藥。”
顧循輕輕一笑,探出掌去:“已經極為叨擾了,不敢再勞動阿洛姑娘,在下自己來便是。”
少女志得意滿地揚了頭,藥瓶擱在他掌心:“我就說嘛,阿娘非說你養尊處優幹不來這個。”
顧循無奈一笑:“康嬸說笑了。”
“你娘子醒了沒有……”
……
屋外說話聲模模糊糊的,屋内,晏雲晚望着牆上剝落的字幅,隻覺面頰一片滾燙,唇尖若有似無的觸覺灼得人心慌意亂。
塗藥時她就醒了的,隻是怕彼此尴尬才繼續裝着。
她輕輕吐一口氣,指間絲絲縷縷的涼意直鑽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