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正停在井欄處,稍遠屋舍,周遭花木掩映。月至中天,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
一泓清水,反照剪剪白衣。田家女改換了廣袖高髻,正将桑皮紙包裹的藥粉抖入井中。井深不可測,抖落的藥粉卻可見得隻一小撮,是以她舉動小心,直将那張桑皮紙抖落幹淨,才擡眼向他二人看去。
“啞藥,飲水者必失音。”她捏着桑皮紙晃了晃,“但效力不足,約莫三日便可自然化解。”
她輕言輕語,不動聲色,款步走近。迎着瑩然月光,她粉黛未施的顔容更顯清淨,但非柳眉星眼、杏腮桃頰的軟玉嬌香,眉宇間隐然有端嚴之緻。
看着她,卻是兒時的一隻泥沽沽被遠溯不斷浮想。這隻泥沽沽來曆不淺,乃是先帝親手所塑神女像。那時先帝春秋鼎盛,日日勤政,不縱情、少玩樂,心血來潮制隻泥沽沽消遣,又自嘲玩物喪志,信手賜予了入宮請安的遠溯。猶記得當日,一向仁德的先帝不知何故震怒,先是朝堂上貶放一幹臣工出京,後又内闱中杖殺宮人、内侍數十人,連寵妃虞氏都遭貶黜為奴。雷霆之怒,底下人莫不惶惶,也就遠溯初生之犢百無禁忌,如常喚着“阿翁”喋喋不已。
自後還有許多風波,不過總歸都與遠溯不相幹了。
今朝追想,生發未燥把玩過的死物仿若生出了血肉,經年長成了眼前玉人初著白衣裳。三日來的未足為道,怎的今時今日百感交集?難不成見慣了京中貴女們的粉妝玉琢、尋常百姓家的乖覺可喜,倒是近前這一點活氣更攝他心弦?
遠溯不由得思量起來,再回神,是意識到了她的注目。
帶着探尋,為着銘諸心腑似的,熠熠爍爍。
“今日,村裡病死了個男娃娃,才四歲,話都說不清,睡着睡着就沒氣了。”
她開口,慢聲慢氣地說道,“一家人傷心欲絕,尤其是那耳聾眼花的老祖母,呼天喊地,甘願了此殘生去換孫兒活命……莫非,這世間真有如此這般續命的法子嗎?”
“以命換命、起死回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她已走到極近了,遠溯随口應答,不防被眉端一顆小痣捉住了雙眼。面皮幹淨,黑燈瞎火也能看真切——再挪動些,這就是顆觀音痣了,不過因着生得淺淡,在原處倒更合宜。
隻見她颔首,冷笑道:“或許近日便可見聞了。”
“姑娘當曉得,我們不是來看稀奇的。”遠溯退了半步,與她見禮道:“還未請教,姑娘名姓?”
“此處是吳家村,我自姓吳,家中行長,都喚我孟娘。”她施施然回禮,沒再走近,反而也退了半步。
既這樣講,看來是假名托姓了。
遠溯心知肚明,還煞有介事:“白纻不菲,孟娘這身衣裳足夠莊戶人家一年用度了。都說例州多重女,今日得見,果然不假。”
吳孟娘觑了他一眼,也話裡有話:“例州門庭冷落,人多贊頌長公主憂國恤民,看來世子亦問民所苦。”
她沒在言語上多糾纏,頓了頓,頗有些“閑話休提,書歸正傳”的示意,正色道:“吳家村地處偏遠,常年緘閉,這裡的人從不理會今夕何夕,家家戶戶,隻對族長吳世川言聽計從。”
吳世川,遠溯記得這個名号,是登記在冊的鄉約。
“吳世川不事生産,也不常在村子裡露面,我将将見到他時,正被裝束成此等模樣。”吳孟娘揚了揚衣袖,看上去有些不自在,“這樣裝束,就是吳世川的吩咐。”
她又道:“之後,我被拘在房中,隻聽得外間聚集人手,要把那個病死的娃娃落葬後山。吳世川是寡言的人,也不喜旁人多話,而且他們早有商量,叫我套問不出分毫——可無論如何,竅門必然在這白事上。”
遠溯默然聽罷,“哦”了一聲,問起蹊跷:“為何今日下葬,無需停靈嗎?”
“停靈?那老祖母已然哭過喪了,快快入土為安,才好方便鬼差勾魂鎖魄,送那娃娃入輪回呀。”吳孟娘将唇角揚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彎曲,語調依舊無波無瀾。
遠溯又問:“那娃娃生得什麼病?病了多久?村子裡可還有類似的病症?”
“發熱、咳嗽、暈厥,或許是驚風,也可能是麻疹,又或者是痨病,這裡連個正經大夫都沒有,誰知道他生得什麼病。況且,鄉野裡養孩子沒有許多講究,頭疼腦熱灌點湯水,睡過一覺就當痊愈了,哪裡能盤究病了多久。至于,村子裡有沒有類似的病症……約莫是有的,上月初十,也病死了個男娃娃。”
一一應答,又無一應答,唯有這個“上月初十”還有的查問,偏偏也咬定了所謂“竅門”,口口聲聲就差指明:地頭蛇吳世川為害稚子性命作祟。該說她心急還是坦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