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溯略略思索,直言:“附近山林,未見墳冢。”
吳孟娘稱是:“我也未見得。但一個村子的入土為安,連同今日十數人的興師動衆,總要有個去處。”
眉端有蹙容,那顆小痣也不置身事外,揉進煩雜,更顯切切之色。沉吟片刻,她似是不耐,突然冷笑道:“靠山吃山的地方,總有避人耳目的法子,不然,真見鬼了不成。”
此言不假,但不盡然。此村石壘為砦,除村口石碑處,再無明面上的出路能容納許多人,要避人耳目,的确隻能往暗地裡的行路上去;吳家村本就環山,口口相傳幾條不為人知的通道,方便村裡人匿迹隐形地往還什麼人迹罕至的溝谷,實屬常事。隻是,推知這等去處所在,一如下定“竅門必然在這白事上”的結論,合情合理但無從證僞,俱是一面之詞罷了。
吳孟娘緣何能幾次三番地笃定?
除非,樁樁件件,一應都是幌子:吳家村的異樣,是積習相沿,會逢其适,有心人故弄玄虛,若非别有所圖,便是存心不良,總歸都為着引人入彀。
又或許,真見鬼了也說不定,世間多少邪門,一旦際遇,莫可究诘。這一起念,遠溯險先就要被自己說服:怪道這裡怪事咄咄,關涉鬼祟,說不通也說得通了。
言及至此,正事茫無頭緒,又憑白無故牽扯出旁雜事務,惟有挨個應對、逐一了結。現下,從天而降的吳孟娘哪怕真是隻鬼,遠溯也少不得與她虛與委蛇,靜觀其變。
不待他們再周旋,匆忙的腳步由遠及近,叫叫嚷嚷着不斷靠攏來,循聲望去,有密簇的火焰飄曳,未幾,又團團熄滅。看樣子,是吳孟娘口中那十數人,還有村口那幾個小子,他們回來了。
吳孟娘登時警覺,放低聲音,向遠溯交代道:“時不待人,多說無益。再往前走,能見着十分顯眼的瓦房院子,待夜深人靜,來最裡紅漆門那間,你有所問,我必當明告。”
話音剛落,她将雙手顯出,反掌屈指,比劃了一個手勢,重複三次後,自顧自急急離去。
遠溯了了,吳孟娘的意思是:隐蔽身份,為萬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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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又走過了幾戶人家,見着瓦房院子,标識似的,在一衆茅屋草舍中果真十分顯眼。更顯眼的是,院中馬廄系着兩匹白蹄青骓,骨騰神駿,明擺着不是此間用得起的良駒。
遠溯一時眼熱,指了那兩匹馬向嚴峙道:“還是番邦的馬種出衆,一看就有悍威。說來,我朝馬政洗削更革多年,而今培育出的馬種也都挽乘皆宜、力速兼優,可惜,戰馬始終遜色,無如之何,到底是養馬地不足的緣故。”
為防打草驚蛇,他們的藏身處和那處瓦房院子隔着丈遠,什麼高頭駿馬,看在嚴峙眼中通通是黑魆魆的。再者說,嚴峙哪有閑心與遠溯論道經邦,早一腦門子官司了:初初遭遇這鬼村還可說是杞人憂天,不料憑空冒出個鬼魅的小娘子一派鬼話,臨了還比比劃劃地耍把戲,接二連三的,也不知是裝神弄鬼還真是隻鬼,叫他怎麼能不驚恐不安。
在旁看着他二人竟有來有往地攀談起來,嚴峙幾次差點按捺不下滿腹疑團,隻是遠溯分外沉着,他也不好洩了氣,這才憋住了沒插話。生生忍将了一路,及至這時,實在不吐不快,可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到嘴邊卻是一句:“大人,你聽話得很。”
遠溯當即剜了他一眼,很是不忿:“你有主意,你說說,吳家村這些古怪是怎麼回事?”
嚴峙想都沒想,言簡意赅:“見鬼了。”
遠溯語塞,心裡感歎,不愧是我的身邊人,面上還裝模做樣,慢條斯理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下輪到嚴峙不忿了:“大人明智,大人說說,這都是怎麼一回事?”若非一概不知所謂,他勢必要再搶白幾句。
殊不知,隻這一問,就問得遠溯蓦然緘默,怔愣良久。
聽上去非難太過了嗎?嚴峙懊惱自己口快,忙不疊地陪笑:“大人存而不論、論而不議,真聖人也……”
遠溯卻沒介意。隻見他緩緩搖頭,思忖着,一字一句道:“我在想,那個蒙騙江浞的妖道,會否真能‘以命換命、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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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霖平府江家莊大火,次日乃滅,焚莊戶百十家,江氏家資皆為所毀。江氏子侄名江浞者,遠來治喪,結裡中惡少為群盜,遠近皆畏之。時江浞好方技,與術士友善。有道稱自無腸國來,攜一潛英之石,其色青,質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之為人像,神語不異真人。江浞禮之為上賓。是夜,邀同步月遊山,俱墜以死。家仆為之斂喪,未葬而遺體不翼而飛。其墜處,榛莽翳然,荒冢累累,已而洶洶有人聲,忽一石像現,竟似江浞狀。尋向道,不複見。或曰,此無腸國邪術所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