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鈴音驚耳,燈燭亮起。即刻,彷佛套下個蟠螭燈,朦朦胧胧一方昏黃,映射往來如織,團團不休。不過轉瞬,依稀還在紗籠中隐現着的人影漸次顯露,人喊馬嘶,這個村子總算吵鬧了起來——
“……是馬嗎?馬!馬跑了!快追馬!”
“快看!陣破了!真破了!……”
“爹?爹!快來人……我爹出不了聲了!”
“……應,應驗了……我們要遭災了!”
……
正是這個當口,遠溯悄無聲息地翻進後院。
入眼就是那扇緊閉的紅漆門,老舊脫色、枯枝盤繞。他繞了一繞,但見後院僅這一間屋子,各處空空蕩蕩,不長草木,不放雜物,隻院牆一隅堆砌瓦壁,像是個未完工的小室,可是沒見有修葺的工具。
這麼一看,這還是扇随牆門:木門嵌進牆中,其壁與院牆直接連通,整面都是山石構築。
深宅大院裡,随牆門于院落之間是很尋常的,但在此地,用作莊戶人家一間居室的房門,實打實又一樁異樣。再則,院外無門洞,院内滿牆不開窗格,居室不當,更似囚室。
别院、高牆、石室,在暮夜中,詭異非常。
遠溯立在原地,耳聽飒飒風過,脊背上滑過一絲涼意,卻還輪不到秋老虎放肆。
他徐步上前,輕輕推開門,大股潮氣灌進衣衫,一個寒噤就在此時乘虛而入。
石室陰冷,隔絕了門外的季節,放縱料峭風頭輕而易舉地淪浃肌髓。
幸好,桌上的燭台燃着。暖光平展,融融地覆住吳孟娘,為她一張靈秀面孔鍍上熒熒的亮色,照映得那顆小痣也璀璨如星子一般。
外邊人仰馬翻,裡邊竟在瞌睡。
遠溯輕手輕腳地合上門,坐到她身側,遲疑着要不要擾人清夢。
吳孟娘卻沒給他太多時間遲疑。
亮晃晃的刀刃直紮入胸口,霎時痛不堪忍,遠溯弓縮身子,禁不住連連倒吸涼氣。他想着還手,可眼看着刀刃又紮深一寸,胸前也随之被血浸染多一塊,更有血珠淋淋落下,猩紅的幾滴綻裂在灰白的衣角上,刺得他眼底迷茫,卻連直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意識也跟着渙散了起來。
靈台最後一刹的清明,遠溯感覺到前額一抹冰涼,依稀的,似乎是吳孟娘說了些什麼,然後,掩住了他的雙眼。
***
這一覺,遠溯睡得昏沉,睡着睡着,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發夢。
起初,是一個黑魆魆的山洞,無光無影,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但莫名覺得極深,深不可測,直通閻羅鬼殿。
這裡很冷,遠溯戰戰不止,每每吐息,都猶有冰淩刺進肺腑。迷離恍惚間,他好像是蜷伏上了一塊盤薄大石上,堅硬的棱角硌得他渾身鈍痛,可他又不得不緊貼那嶙峋的石層,試圖捂住自己殆盡的體熱。
不知何時,山洞裡傳來“嗒、嗒”的落水聲,一滴又一滴,捶打着洞壁,一時在耳畔,一時在天邊,一時竟在他腦内顫響。伸手去接,掌心潮濕粘膩,虛空一抓,滿手黴爛腥臊,為之浸漬,身上身下盡是甩脫不掉的惡濁。
落水聲愈急切,陡然,濃霧翻湧,白生生一片。
接着,霧氣散亂,他看見屍如山積、血流成川。悄寂的營寨中,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密匝匝堆疊在赤紅的泥地上,洇出駭狀殊形的印迹。攪進屍首中的刀槍劍戟,淋淋漓漓拖着血水,身側,還有一杆挑着頭顱的長槍,上面一雙不肯瞑目的眼,眼中的悲涼苦澀溢流出來,瀝瀝濺落。
遠溯對上那雙眼,恛惶無措,倘若這才是深淵冥冥,何以往生郁單越界?
他混混噩噩,如魂遊走。
忽地,有一隻手将他狠狠摁進深潭,潭水生冷,激得他清醒了一口氣,馬上重又昏昏默默,身不由己地沒進水中,手腳很快僵直、痙攣,提線木偶般不得動彈。源源不斷的潭水沖灌進五髒六腑,他嗆咳不已,但越掙紮,越喘不上氣,隻能放任這副軀殼沉下去、再沉下去,直到再次陷入冥蒙。
他在跑,拼命跑。他記不起如何脫身徹骨深潭,跑上蜿蜒的山道,隻是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無方無望。在某一瞬,他恍然,這個困獸樣奔逃的,就是從前的他自己……是五、六歲?還是七、八歲?記不清了。他幼時體弱,比同齡人瘦小,氣力更是不振,跑到力竭還不停,腳下磕磕絆絆,一路撲跌再爬起,摔得膝蓋青紫破爛,通身直打哆嗦,仍然一直在跑。
後來,不知怎的,他居然跑回了那個黑魆魆的山洞。
霎那,日月無光。漫漫山道,湝湝深潭,茫茫霧霭,這森羅萬象,皆化作一群群散發着腥臭味的噪聲,劈頭蓋臉地朝他砸過來,此起彼落,掀天揭地,磨折他的身體,熬煎他的心志,齧噬他的神魂。
——小子,你跑,跑得掉嗎!
——瞧這細皮嫩肉的,比丫頭還水靈,軟緞子似的,滑手!
——爺幾個,今兒也算拉上皇親國戚墊背了,來世保準投個富貴胎!拼上這條賤命,死了不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