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溯睜開眼睛。

還是那個陰冷的石室，燃着的燭台，和瞌睡的吳孟娘，但看不真切。目力所及，窄小且粗粝，兩隻眼皮裡像被硬塞進了一層粗布，眨一眨，又痛又癢。想去抓撓，手卻被反剪着，雙臂微微發僵。

手不能用，腳也被束縛，整個人被綁得結結實實的。他正仰躺在稻草上，身上蓋着床褥子，褥子下面，上身的衣物被褪除了個幹淨，胸前纏裹素白長條，長條正中斑斑殷紅，透出若隐若現的血腥味。

深吸口氣，能嗅到一絲半縷酸澀的藥草氣息，以及，一股焦糊的苦味。

這股味道濃烈，竄至鼻端，将其餘思緒盡數遮蔽。遠溯往周邊尋覓，就在腳邊不遠，找到一個高不盈丈的小火爐，上頭煨着個陶壺，爐裡柴火燒得正盛。有賴于這爐火，可以取暖，不然，淺淺一層稻草、薄薄一床褥子，禦寒恐怕勉強。

越過火爐，有清瑩的亮光歪斜進來，掉落在地上，又淌向遠溯身側。沿途望去，一個方寸大的洞藏在牆根，皎皎月光,即從此處傾注入室。

遠溯迷迷糊糊地，對着那一方月色，怔怔出神，無心掙了掙麻痹的手腳。就隻是這麼稍稍一掙，牽一發動全身，拉扯得胸口陣陣作痛，他架不住悶哼出聲。

痛清醒了。

記起來了，被吳孟娘紮了一刀，而後……一枕黑甜。

這種境地上處着，實在不該高枕安卧。遠溯啞然失笑，不想又拉扯到傷口一陣銳痛，笑貌停滞在唇角，進退兩難，一下便轉為了苦笑：這種境地上處着，實在不該付之一笑。

***

遠溯沒留意到吳孟娘幾時醒轉，他看到她時，她像隻貓兒悠悠忽忽地半伏在桌邊，正低頭端詳他。

端詳半晌，她得出結論：“你醒了。”

“對不住，委屈你受苦。”

帶着初醒的慵懶，她的聲音沙啞，聽起來當真于心有愧。

她問道：“你怎麼把那個俊俏郎君支使走了？”

“他不走，受苦的就是兩個人了吧。”遠溯費力挪動身子，幹咳着，半坐了起來，“難道說，留下那個俊俏郎君，我就不必受苦了？是因為，我沒他俊俏嗎？”

本來就是玩笑話，吳孟娘居然認真答他：“你雖略有遜色，但我是想多多益善。”

遠溯啞口無言，乜她一眼，又幹咳了兩聲。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吳孟娘倒了碗水，走近蹲下，湊到他嘴邊，好聲好氣道：“定王世子，豐神秀逸，文武籌略，萬人之英，衆所周知的事情。”

普通茶水，入口溫醇，格外甘洌。遠溯解過渴，平心定氣了，問她：“還未天明？”

吳孟娘道：“已經入夜了。”

她一隻手端水碗，空着的另一隻手，往他唇上輕輕蹭了蹭，揩下一抹水痕。

唇上蓦地火燙。

四目相視，咫尺之距，他看不清她。

眼裡一道蜜黃色的人影，疏朗、鮮活，讓人想到“蜜黃初出一枝春”這句詩來。

遠溯自打牙牙學語，便被先帝抱在膝上習字。先帝善詩文，工書法，尤精行隸書，興之所至，揮毫潑墨，不拘紙張與布面，常書壁為方丈大字，再命工匠刻鑿，九重宮禁，至今存留先帝墨寶百餘幅，文人騷客莫不欲一睹真迹。幼時的他，還咂摸不出詩中滋味，更不領會這些所謂文人意趣，陪侍君側，都是鹦鹉學舌罷了。直到聞見這句泛泛之詞，淺近明了，他終于知覺開卷有益，歡欣雀躍，明明連陰雨，卻隻覺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于是理所當然地意會，蜜黃的一枝春，肯定生長着奪目而不灼目的色澤。

彼時尚不識蜜黃，但遠溯認定，那是一種使人歡喜和甯和的顔色，好比明暖的日光，好比……此時此刻。

“吳姑娘……”

“刀上淬了迷藥，提防着你還手，劑量不少，沒想到你醒得這樣快。安心，我下手恰到好處——心口斜側，刀進半指，再調轉刀刃，平直紮進半指。打眼看，刀口深入心窩，實則，并未傷及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