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你不省人事的時候,我給你灌了碗毒,得害你暫時盲幾天。”
“還有手心,趁迷藥的藥勁沒過,被我橫割了一刀,傷口放貼膏藥包紮了,但割得有些深,你且小心。”
……
她還做什麼了?好像沒什麼了。萍水相逢不過第二晚,她做得已足夠多了。但是,他該氣惱嗎?還是該慶幸,她果真坦誠?苦中作樂,無妨感恩戴德一番,可這遍體鱗傷的,該謝她什麼呢?
遠溯阖了會兒眼,再睜開,面上露出淡淡的笑來。他道:“我這些日子風餐露宿,鮮能好眠,如此忙裡偷閑,也算是因禍得福。如果能沐浴更衣,再給張床睡,那就最好不過了。”
吳孟娘也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跑脫不成,一個不慎傷上加傷,得不償失。”
她坐回桌邊,就着同一隻碗給自己續了水,邊喝邊道:“人都被綁在這,搜身還不是順手,留下你腰間的軟劍,并非我沒察見。且說你松了綁,不會臨陣脫逃、無功而返,那八成就要乘我不備出手脅持。我稔知,世子殿下是馳馬試劍的好手,即便有傷在身,我也沒多幾分勝算。”
“可是了,犯不上拔刀相向,與其自相較勁,倒不如你我開誠布公,互通有無可好?”
遠溯知趣地停手了:“既要開誠布公,得先自報家門吧。”
“孟娘,各處确都喚我孟娘。”
她默了默,又補了一句:“在外行走,難免變名易姓,我原本的姓名,無關大體。”
“避重就輕,”遠溯“啧”了她一下,“你連聽命于何人都緘口不言,如何能與我互通有無?”
蜜黃色的身影晃動,是吳孟娘搖了搖頭:“世子殿下,我從來誠心誠意,對你不曾有過半句虛言。”
見她沒有明說的意思,遠溯也不願太過咄咄逼人,于是和緩了語氣道:“近年來,屢屢傳言有一派勢力,名喚‘事機’的,不知世系何家,名頭傳播得倒遠,号稱‘事事皆可為’。自許,隻要出得起價錢,即能在事機買得到一切,比之镖局走标百無禁忌,大江南北、三教九流,無所不及,無所不可。你說,我拿‘孟娘’這個名字去事機花銷,能否有所得?”
他擡眸,照準了那道人影,有的放矢:“能,但我估計,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就事機打響的名頭而言,規模不會小,那就定然要靠極廣的幫衆竭誠盡節,相應的,事機應該也待下盡善,這才維護得人人齊心戮力。我沒跟事機打過交道,也知道那裡鐵闆一塊,護短至極,縱然幫衆的麻煩找上門,一概先打出去,關起門來再解決。”
“我還聽聞,隸屬事機者,需得隐瞞其身份,内外行走,用名不一,是為表事機之絕密,所以斂迹,勢要秘而不宣地辦成每一筆買賣。”
說到此處,他将雙手顯出,反掌屈指,向吳孟娘比劃了同一個手勢,也一樣重複了三次。他很笃定:“你動作熟稔,卻不可能知道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我也清楚,無論你聽命于何人,他們也絕不可能知道此中作用。”
最後,他幹脆将話說破:“你不止是聽命而來,我對你,有另外的用處,不是嗎?”
***
兩人還沒談攏,隻聽兩重一輕,門外傳來三聲叩響。吳孟娘向遠溯看了一眼,起身去應門,沒大開,她把門拉出了一道縫,自己探出去,大半個身子掩在門外,也不知是為着防裡還是防外。
遠溯扭轉了一下脖頸,向後一望,望見門下冒處披拂的裙裾,及時罷休了。他是有心探聽,沒奈何偏被綁在門後斜側,倘或不将全身背轉過大半,連那扇木門都了不可見——可真就像吳孟娘講的,白費力氣、得不償失。都繩捆索綁了,那麼這個方位,很難說不是她事先排布好的。
多虧今晚夜風走得緊,盡管他們低聲細語,門外的言談還是能清晰飄送到遠溯耳中:
——“獨自醉酒?屬實醉了?”
——“阿娘也犯疑,但他喝着喝着就磕倒在地,臉上磨破巴掌大的皮子都沒知覺,渾不似作僞。”
——“我知曉了。回去叮囑你阿娘,舉止如故,切莫輕舉妄動。”
——“可我阿娘說機不可失……”
——“使你來找我,自然是考量過是非輕重,不敢擔風險的。要我說,五年都挨過來了,再忍耐幾日又如何?回去與你阿娘說,孰真孰假我不關心,她的急迫之心我也管不着,若将此前布置一朝斷送,我無力回天,大不了,一走了之即可,追究不到我身上,可她呢,還會有下一個五年可以等嗎?”
外頭顯然是個孩童的嗓音,稚嫩、清亮,應當是個男孩。遠溯聽見他悶聲悶氣地回了一聲,然後“噔噔”跑開,簌簌夜風随行,遠走在門外的清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