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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孟娘告訴遠溯,吳世川預備将他活着燔燒,平息禍鬥怒氣,以儆效尤。
遠溯生平頭次做祭品,想了一想,好生郁悶:“就無人顧慮會否惹是生非嗎?我這個人,這般形貌,還是值當被顧慮一下的吧。”
吳孟娘很嚴謹,參詳片刻,反問他道:“還不知道你現在是何許模樣吧?”
現在,雙目腫脹,面容不善,怎麼着都難說是好形貌。罷了,遠溯恹恹,問起她的打算:“你雖說走一步看一步,但大費周章綁我在這,必不能坐以待斃。那麼,你的下一步要如何?”
“你情願同我沆瀣一氣了?”
開誠布公、互通有無的下一步是沆瀣一氣嗎?這個說法,欠妥和應景并存不悖,又沒得糾謬。
遠溯無奈,颔首不語,由她措辭了。
他聽話,吳孟娘也直言不諱:“待到初十,你那個俊俏郎君搬救兵來,抓吳世川個正着,法辦他了事。”
遠溯怃然:“這不就是坐以待斃?”
吳孟娘倒是耐心起來,逐一給他拆解道:“你一進村就攪擾‘神靈’,害得不少村民平白失音,之後又是偷馬、又是破陣,活脫一個作亂的邪穢,可不得速速鎮壓,以免大禍臨頭?好在,有我這麼個‘化身’力挽狂瀾,親手收伏了你并加以看管,隻等初十祭禮,我便功行圓滿了。現下,不說有沒有耳目盯着你,是凡生出波折,不單我之聲名不保,還打草驚蛇,惹吳世川猜疑,到時,你單槍匹馬對付這些聲氣相通的愚民,談何下一步?”
才說沆瀣一氣,話裡話外卻是去危就安,看來她是打定好要一走了之的,那句“追究不到我身上”真真不是虛言。遠溯心頭湧起一種形單影隻的惆怅,但見她眼波流轉、淺笑盈盈,顯見滿面自得,不由咬牙切齒道:“拜你所賜,我隻好坐以待斃了。”
“未必盡然。”吳孟娘将肩膀聳了聳,嘟囔一句。
遠溯沒好氣:“都沆瀣一氣了,還有什麼可遮掩的?你不妨直說。”
吳孟娘于是直說:“你的心頭血,解了他們的啞藥,掌心血,滴在符紙上能出字,這些可都是招搖撞騙一般的顯靈,足見禍鬥雷霆之怒,恨不得連你的血都耗竭。既然是禍鬥的意思,你又大有用處,這幾日是凡誰有個頭疼腦熱,或者誰利欲熏心了幹脆沒個因由,肯定都欲從你身上取點血來試試,我們這不就有機會反戈一擊了嘛。”
她想遷延時日?不對勁。遠溯聽得出來古怪,但他不能露聲色,也顧不上盤算,隻是佩服極了:啞藥,可以自然化解,符紙,愚人的把戲,唯獨他的血,是切切實實的!
“掌心血已矣,何須要用心頭血?縱使非要用,非要紮這一刀?紮淺一些又何幹!我可是親眼看見你紮深的!”遠溯越說越氣,牽動心口,痛得他嗳聲不止。
他想着,吳孟娘軟硬兼施,為着令人應從,也趁便欺人眼目,都是權宜之計。萬沒料到,她隻把自己當工具,物盡其用了就棄之敝屣……萍水相逢不過第二晚,她做得不是已足夠多了,是還遠遠不足夠多才對!
吳孟娘忙伸手去撫他氣戶,解勸道:“做戲嘛,逼真才有效,吳世川才會信。此番考慮不周,難為你傷損甚多,再有境況,換我一力當先,報答你的恩義!”
那隻手輕輕柔柔,一下一下地撫着,撫得遠溯頓口不言。他打心底裡挫敗,并且,覺得吳孟娘的話占理:若非心頭血,若非下狠手,怎能叫人信以為真?皆是情有可原的。固然有傷,皮外傷而已,還睡了一個好覺……也不算好覺,但這可不怪她,是他睡長夢多了。
況且她還要報答恩義……哪能呢,無論何等境況,理應須眉男子挺身而出,當仁不讓,才是分内之事。
氣越順越平,他複又好奇,這隻手還會輕輕柔柔地撫上多會兒……
念頭剛起,吳孟娘就停了手。她道:“總之我欠你一刀,回頭簽字畫押立字據,許你日後來讨,可否?”
簽字畫押立字據,沒來由拒絕,但遠溯要把話說在前頭:“字據要真名實姓。”
“事情一了,從此音塵各悄然,何必執着于陌路之人的姓名?”吳孟娘不解,仍向他保證道,“好,我既許你日後來讨,回頭立字據時,一定真名實姓。”
行吧,有日後,有白紙黑字,起碼,比先前守口如瓶的态度好上很多了。
姑置不論,遠溯問了吳孟娘另一個困惑許久、杳不可得的問題:“……吳世川,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吳孟娘沉默了。
少頃,她道:“吳世川,其實是個不該存于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