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峙至今也不曉得那尊大佛是何許人也，那晚見識到的一些“别緻”場面，隻能說是反常，讓他越回想越瘆得慌，卻也說不出别的道道來。

他記得清楚，臨近宵禁之時，他翻過門戶緊閉的前院，正在翻後院的牆頭——後來才發現，那牆根本不必翻，後院裡壓根沒人，和前院一樣阒無一人，而且，居然連個家丁都不曾豢養——但當時不曉得，他隻心說這地方怎麼鬼沒聲兒、跟吳家村似的，所以特别上了心，就怕一招不慎，遭了歹人的暗算。

這家的院牆修得真是高，前院已比尋常人家高了約半丈，後院又比前院還高半丈有餘。翻牆于嚴峙是反掌之易，但這個高度是頭次翻，好不折騰了一會兒，總歸還算輕松地落了地。

而就在此時，就在他落地的當兒，牆外突然攘攘，有雜沓的腳步聲靠攏，并往西南面湊集去，那裡，是後院角門的位置所在。然後，隔着連通角門的狹長夾道，“咔嗒”的落鎖聲脆亮——來人在開角門的門鎖。

這動靜之大，絕不是抓捕人的，應該并非為自己而來。嚴峙白日裡剛耍弄過那些尾巴，确信他們不足為慮，但到底勢單力孤，隻得飛身掠進暗處，靜觀默察。

進來的是十來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家丁打扮，但因其魁梧更像打手，個個斜吊着眼，周身戾氣，看上去都是惹不起的亡命徒。他們一進院子，先三三兩兩地向東西兩頭分散開去，接着一間間屋子地大開門戶，每出入一間，就點燃一間的燈燭。從兩頭到中庭，他們挨間走過，又往庭院裡四處查看。很快，整個院落通明。

嚴峙見他們搜檢，找了院中央的假山造景躲避，還預備着騰換藏身的地方，哪知他們看似戒備森嚴，其實隻是敷衍了事。于是，他就在假山裡從容呆着，也不擔心會被這群草包尋見。但再草包也是些身強力壯的草包，靜觀默察是必要的，若與他們對上手了，還真不好全身而退。

草包們搜檢完畢，分列夾道口，看上去倒添了幾分恭敬。

不多時，角門又進人來。來人面掩鬼臉，頭戴鬥笠、帽兜，身上還攏着暗色的鬥篷，一個接一個的，都遮蓋得十分嚴實，遠看黑漆漆一片，活像一群大個兒烏鴉。不似前頭那些布衣韋帶，這些衣着很是考究，月光下也看得出用料精細，定是養尊處優之人。

倍加反常了。嚴峙估摸着，前頭的人從角門入内，一進來就檢查門戶，應是那尊大佛的仆從？但是這些人，明明是走正門的身份，卻偏也從角門偷偷摸摸地擠進來，進來了又不去正堂，而是去了正中的上房，沒有鬼才怪了。

房門行将掩上，嚴峙探着眼睛，數出九個人頭，支起耳朵卻聽不着人聲，期間不斷試圖偷望更多細枝末節，但黑夜作難，急得他不免揪心扒肝，最後也隻望見那群烏鴉落座，有主有次，尊卑有别。

再過一會兒，角門又進來一撥人，同樣掩面、穿鬥蓬，但走動之時搖曳多姿、環佩叮當，顯然是群女子。

一股股脂粉氣浮上鼻端，饒是相距甚遠，也叫嚴峙揉了許久的鼻子。他邊揉邊望着上房房門拉開一扉，重又閉合，看了眼時辰，正是子時。

有頃，院内絲竹管弦漸漸，可從始至終，了無人聲。

草包們一直伫立夾道口，無甚動作。嚴峙候着曲子演奏過三首，知覺裡外都有些松懈了，悄然摸近，翻身上房，趴伏院落背面，湊在房檐處往裡觀瞧，隻見煙霧缭繞，人影模糊。

烏香？嚴峙淺淺一嗅，立馬捂住口鼻。

是烏香，其味臊，苦、辛，并夾雜一絲綿甜。這是盛産于拂菻國的藥品，最早由蕃商行海路運至本土，主興助陽事。初次服食，有頭目清利、精神煥發之效，但服食累次，勢必成瘾，久而久之，虛耗人體，将積重難返以緻奄奄待斃。此物贻害無窮，早已被令行禁止，但怙惡不悛，時有猖獗者暗中買賣，價格一度水漲船高，散盡了不少成瘾者的家财。為此，還有人種植原料，一種名曰“阿芙蓉”的豔麗毒物，煉制後再應市。

鬼地方、鬼東西！嚴峙嫌惡地望着房内那九個焰頭一驚一乍地上蹿下跳，他那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地七上八下，生怕沾染了一丁點煙氣。慢慢地，煙氣袅袅蕩開，人聲這才飄出了屋舍，與淫詞豔曲亂作一團，如火燎原，愈演愈烈。

嚴峙看不下去了，他隻恨沒多長兩隻手，口鼻還未捂緊又要捂眼睛，心内不停地嘟囔：這處宅院不一般，太不一般了。

***

“房裡的人就未露過面容，那幾隻鬼臉埋在白煙裡，真就如惡煞一般。但看那些人的身形……我沒看女子，我看得都是那些男子，我覺得吧，這些人一定……”

嚴峙開始推測，叽叽喳喳地喋喋不休：房裡必然有幾個例州的權貴，身形依稀能對得上。但他們為何非要找處無人的宅院幹這種龌龊事？這個事說不通。還有啊，白日裡那些尾巴見的，是這九個人中的哪一個呢？他們實是膽大妄為……

遠溯開始走神。

嚴峙就是這個唠叨的性子，講着講着就離題千裡，片刻的走神不礙事，等他講着講着将話題講回來，再專心不遲。俊俏是俊俏沒錯，但聒噪也是真聒噪，自小如此。而今是英武多了，幼時的嚴峙可是粉雕玉琢的，比女孩子長得還要秀氣，常常眨着一雙點漆樣的明眸，一句又一句地說個沒完。長公主還曾打趣，說廊下的繡眼鳥都不及嚴峙活潑可愛，得着人打造一頂繡眼籠，叫他入住，也好日日叽叽喳喳叽叽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