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江沄緊抿着唇,輕輕應了一聲。
遠溯忽而了然幾分,為何江沄總在吳孟娘面前荏弱難持,因為無人能推卻她的坦誠與堅定……原來,按順序,江沄當真在前,自己在後。
風大起來,像在放肆嘲弄,吹起他一隻胳膊的斷袖晃晃蕩蕩,又吹起另一隻胳膊的整袖破破爛爛。
遠溯沒有多加理會,思忖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開了口:“我且問你,火铳聲已響過許久,怎不見村裡人找來山中?”
“……他們不會來,這裡太遠,聲音傳不到村子裡的。”
這樣正好,省得一時之間應付更多人。
遠溯道:“看來,火铳的響聲,用不着傳回吳家村,報往山中足矣。”
他盯着江沄,下一句,拉家常似的道:“黑更半夜,看守的人一叫你便來了,來得那麼快,是寝不成寐嗎?”
始終垂首不語的江沄,聽到這不明不白的一句溫言,才微微仰起臉來,讓遠溯看得分明:那張遍布淚痕的面孔上頭,再不新承泣淚。
“那道石門外,何時輪換得看守,下一次又是何時?”
“半個時辰前剛剛輪換,下一次是巳時。”
“我會讓人先送你回村去備好藥材,若有人問及吳世川及山洞裡那十人,你當如何應對?”
“村裡人都知道了,石門上的敲擊聲,就是大人有話傳到……族長為此派了人去做事,暫且未歸,我無權打聽太多,僅此而已。”
“大人,傳了什麼話來?”
“……我聽不懂,隻有族長能聽懂。”
“那道石門上,就不能被你們的招财大虎偶然敲打了?”
“招财大虎不敢替大人傳話的,它不過是大人流放至此的畜牲,隻配進食大人看不上的祭品。”
“所以,每月供養前會将活人扔進洞穴,被吃掉的就是所謂,你們大人‘看不上的祭品’,能活下來的才能供給大人?”
這種罪該當誅的行徑,江沄沒出言應承,她隻将頭埋得更低些,算是默認了。
可吳孟娘明明說過,吳家村每月的人祭,死活不論?
遠溯暗自記下這一則,繼續問道:“吳家村拐帶的人都藏在哪裡?現存數目多少?這月的新人有多少?”
“……藏人的地方都在山裡,具體哪裡要由族長決定……之前的,都賣掉了,沒有新人了。”
“好,”遠溯突然站起身來,“問完了,你回去備藥吧。”
江沄擡頭看他,忍不住确認道:“……問完了?”
“我這位大人,不愛刁難老弱婦孺,問你到這兒便夠了,其他的,我自會叫吳世川一一供認個清楚。”
遠溯說着,不經意對上一旁吳孟娘略略鄙夷的複雜眼神,讓他情不自禁地翹了翹唇角,似笑非笑起來。
不急,話說得越多越容易,越不可信、不可用,不如一點一點地磨,更有價值。
……
遠溯避過他們,向嚴峙交代道:“你先帶江沄去吳家村,等到按察使司來人,再回來尋我們。”
嚴峙有些遲疑:“大人不是擔心那些毒物被毀嗎,按察使司隻怕來不及……”
“人手不足,來不來得及,不都無能為力?”遠溯極目遠眺,歎出口氣,“例州地處西南,群山環伺,這裡會有多少山谷,你可知道嗎?”
嚴峙咋舌:“……大人之意,我所見隻是其中一個山谷?”
遠溯不置可否,緘默半晌,目光越發遊離:“我聽說,在一些道貌岸然的醫家眼中,藥人身微命賤,不值視為人,隻是血肉所制的藥蠱。而為掌控藥效,他們不舍動用精神,會命藥人互相監視,将身邊人的一舉一動羅縷紀存,以便醫家取用。”
嚴峙聽得發瘆,嘀咕道:“這法子不知效用怎樣,但實在殘忍,讓人吃下後果不明的藥,日日生死不知地活,還要彼此行監坐守……”
“試試,就知道效用如何了。”遠溯淡淡道,“你便如此,不必與江沄多言,隻記錄好她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
嚴峙微愣,想說什麼,但見遠溯面上露出一種少見的淡漠神情,心裡一凜:他可以直指遠溯的殘忍,卻沒權利幹涉,他從來明晰這個限度。
“看好吳家村,必要時,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但是當心了,一個人都不能死。”
遠溯定定望向不遠處的吳孟娘,想了想,聲量愈低下來:“你回來前,我會把吳世川的腳筋挑斷,你到時莫聲張,不要……讓她知我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