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穿林，驚起梢頭一群聒噪的老鸹。

迎着風勢，遠溯同吳孟娘一起立在壘石邊，他們面對着的坑窪，即是嚴峙所見的亂葬崗。

再旁邊，是昏迷不醒的吳世川，他歪倒在一地猩紅裡，枕得是近乎幹涸的血迹。

吳孟娘很是膈應：“費力氣一路帶個累贅過來作甚，找片灌木叢先埋進去不就得了，他這個樣子，難道還有機會興風作浪不成？”

“他這個樣子，也就費我些力氣罷了，以防未然吧。”遠溯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揀了根粗樹枝，正往骨頭堆裡撥動着。

這裡滿是白骨，山洞裡也滿是白骨，吳家村的怨魂可是不少了。殺人償命，世間最一了百了的常理，卻難适于此——殺人如蓺的吳家村，哪來那麼多條命去還？死，壓根不謂什麼償還或是刑罰。

吳孟娘撇撇嘴：“世子殿下，一如既往謹慎。”

她幾次想跳下去察看，幾次硬是被遠溯拉住不讓她破壞物證，還美其名曰：“此處髒污，仔細染疾。”

兩人皆一副狼狽樣兒，也無所謂更髒污了。

“你是說，我敲擊得那一段節律，召來了一隻黑犬，可能還因此引得吳世川發了瘋？”吳孟娘嗤之以鼻，斜了眼去眺遠山，“勞什子禍鬥耳力倒不一般，我若在這兒罵上一頓，它能聽到否？”

她一腳踹翻了身側的石頭塔，蓦然放聲，簡直要吆喝起來了：“真聽到了，就痛痛快快出來打個照面兒，究竟何方神聖，隻敢故弄玄虛嗎？”

塔身被攔腰踹斷，托底的石頭仍覆盂之固，怎麼看怎麼礙眼，遠溯于是也狠踹一腳，除惡務盡。

微風拂曉，他不覺仰頭向高處飒飒的枝葉，望見燦然曦光，透過蔥茏間的空隙投入她眼底，随一呼一吸，搖曳生機。假使不為這一番處境，他們或者閑暇，歎一歎花開花落，參一參雲卷雲舒，能飲一杯無。

然而，好風景總受折煞。

“你一早就鐵心鐵意要見江沄，方才見了，隻抓着瑣事呶呶，卻也不正兒八經問些當務。”

“那個江沄，慣會利用人的，問也是白問。”遠溯向腳邊随便踢開一粒小石子，“你呢，再見到吳世川，有所得嗎？”

小石子骨碌碌地滾，吳孟娘追着去看，不無沮喪，也不無釋然：“他都這個樣子了……也罷，當下的狀況裡，我欲助江沄确非難事，隻要你不阻攔就行了。如此這般，我之目的，三已成二，最後一事，大概二乎，且盡人事吧。”

“你應允江沄的，絕不食言，那……你我之間，也至死方休嗎？”

“世子殿下可是與天地同壽之人，好端端的，也不避谶。”吳孟娘垂眸，渺渺地道，“斷然允諾，至我死，方休。”

她莞爾，又道：“接着，你是不是要盤問我些難題了？”

已然，足夠了。遠溯輕輕搖頭，顧說他事：“吳世川這個樣子，也許是烏香緻幻使然。我猜，江沄也在吸食烏香。”

吳孟娘不意外：“種植阿芙蓉的人，十之八九都在吸食烏香吧。”

遠溯在意的不惟阿芙蓉，他問：“你吸食過烏香嗎？”

“……我？”吳孟娘一時摸不着頭腦，隻管直言道，“應該未有，但正因未有，若曾置身其中，我恐怕不察。”

“初初吸食烏香者，神思恍惚，或許會失憶……”

“你懷疑我在霖平府被點了烏香？”吳孟娘不知覺咬了唇瓣，尋思道，“……不，我可是忘記了連續多日諸餘，忘得幹幹淨淨的，區區烏香哪有這成效。而且，吸食烏香不是有損人體嘛，我其時安然，全無不适，還不至于不察至此。”

遠溯也隻是懷疑：“又或許，你并非忘記，是有人借助烏香等物混亂了你的記憶，恰巧，效果好得出奇？”

吳孟娘難以置信，想了一會兒，卻不得不承認他懷疑得在理，眼見得憂悒起來。

遠溯默默将收在懷中的荷囊遞給她。

吳孟娘接了，随手撣了撣，有些過意不去：“其實，我沒必要傷你。”

見血見肉的，忙活了幾日，多半是一場空，他們誰的目的都沒能達成，也不知是否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遠溯道：“這幾日的種種，确實都沒按照先前既定的揣想，但也沒有超出我們的預計太多。”

說着，側目向吳世川：“你傷我，未必是徒勞。至少，證明了吳世川對那勞什子禍鬥還是尊崇的，管他真情假意，總有些許因由，我們暫時捉摸不定而已。”

他突然想起深夜裡，吳世川低啞又含糊的哭笑，又想起更早時候，他被束成繭樣，耳際那一聲玩味的冷笑。

“石門外的吳世川，笑什麼、哭什麼呢？”

“笑自己赢了吧，三個‘吳世川’裡，隻活下他一個如登春台，怎麼不算赢呢。”吳孟娘也側目向吳世川，眸光閃動，“哭，是哭自己赢不到最後吧。”

赢家，坐不上莊，始終是赢不到最後的，這才真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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