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還記着昨日的仇呢,要把遠溯戲弄她的那一句還回來,還回來了,也就揭過去了——這就是她,不服輸、少退讓,快意當前。
于是,遠溯笑了笑:“無礙,我有錯在先,你不願與我多說,也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沒什麼然後了,她就是隔着窗遠遠地望了望,僅此而已。
吳孟娘看了他一眼,頓了一下,到底言明道:“你放心,我不過是随處走走、随處看看,不會絆你的手腳,那對我也沒甚好處。”
她重又垂下眼,處理起遠溯手掌的傷口來。比起心口,手掌的傷口真是不容樂觀,傷上加傷,包紮嚴實了,也能看到有血往外滲。
可遠溯哪裡會不放心呢?無論如何,眼前當下,就算她再想捅上一刀,他也絕無二話。
說起來,當時誇贊吳孟娘熟練,比之宮中的禦醫也不相上下,并非虛言。
不,宮中的禦醫算得上什麼,哪一個能比得過她這樣的耐心?絲絲的血肉粘連在一起,吳孟娘就一點一點地拆,邊拆邊吹氣,感覺他在顫動,還會溫存地問詢:“疼嗎?”
“疼。”遠溯意在沛公。
那麼,她便慢下來,再慢下來。
她于此熟練,真不是什麼好事,再怎麼慢,也是慢不下來多久的。
正收尾,吳孟娘突然問道:“世家子,何故有這樣的舊傷?”
遠溯清楚,她問得是橫在自己背上的那些疤痕。
他道:“我幼時遇匪,吃了些苦頭。那時太貪玩、太不謹慎,叫作亂的賊人尋了機會逮去,本事不足又逃脫不來,隻得任人魚肉,直至長公主帶人來将我救下。”
“……是永甯平亂時?”
“是,你也許聽人說過。長公主未曾刻意瞞下過此事,我也覺着,不是什麼須得避諱的舊事。”
那些年久的溝溝壑壑,他是習以為常了,但因其重重疊疊、密密麻麻,每個親眼初見的人總不免驚訝一番。
然吳孟娘早已得見過才是,為何現下才問?
他問了,她不答,指尖輕點上其中一道疤痕,又用指腹柔柔撫過,轉瞬,移開手指,不上不落。
腦子裡像是炸開了一個又一個白光,遠溯整個人都泛蘇,幾欲回首,尚未回首,通身已然燥熱。
迷迷糊糊間,他聽到她說了句話,但沒聽清:“什麼?”
吳孟娘低聲道:“那日你似乎做了噩夢,我想着可能與此相幹,沒問,是不願惹你心傷。可事過境遷,現下不問,又顯得欲蓋彌彰了。”
“隻因我做了噩夢,你就不願惹我心傷?”遠溯想起那日連番的噩夢,想起陰冷的石室,想起融融燭台前那個瞌睡的吳孟娘,回憶嵌入眼前人,心裡不由得一暖,這才驚覺,方寸久已大亂。
他轉過身,捉住她的手指,又虛虛按下:“我不好南風。”
“哦,這……”
“嚴峙……應該也不好南風。”
“這與我無關……”
遠溯聞言,急急道:“什麼與你有關?”
吳孟娘正要答話,卻聽門上叩響,是周一康被支使來煞風景:“世子殿下可在?嚴大人遣我來請世子殿下。”
遠溯隻想快快打發他,揚聲道:“知道了。”
他欲再開口,卻見吳孟娘站起身,不待他拒絕,大開了門,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這還不夠,她又與周一康笑道:“周大人等一等,世子殿下馬上便去。”
呀,這,這世子殿下怎麼……門外,周一康剛要喜滋滋地應了,都還未将笑臉迎向遠溯,見此情景,目眩神迷,恨不能将頭塞進五髒六腑去,可惜五髒六腑光塞懊惱都沒空餘了,根本塞不下他這個朽木腦袋。
遠溯悶沉沉地穿衣,看看吳孟娘,又看看紅透了的周一康,一肚子的話湧上來,卻半句都不能說出口。
這周一康,當什麼門神,就不想着避一避?遠溯無可奈何,隻覺吳孟娘看人看得真準:是樸素,太樸素了。
其間,周一康無意擡頭,對上遠溯諱莫如深的眼神,渾身一激,旋即又自欺欺人地埋下頭,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