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娘沒走遠,就在馬廄邊上,席地一坐,看着兩匹馬哼哧哼哧地嚼草。
遠溯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見她停歇,一步一移,走到她身側。
他們打得啞謎,遠溯不求甚解,畢竟于己無關,現下,也是閑話少提的好。
還是吳孟娘光明正大,首先開了口:“你問我,從前會否忘記一些事情,我……或許的确忘記了很多。”
她揪着蹙起的眉心,歎了幾口氣,又道:“若吳世川真在二十年前的霖平府見過我,那我忘記了的,可就不隻一件兩件事情。”
遠溯沒話找話:“是我烏鴉嘴。”
他也覺得吳孟娘忘記了很多,但那并非如吳世川所言。
他問:“你……年有花信嗎?”
吳世川說得是二十年前,而吳孟娘怎麼看也不過二十歲,二十年前的霖平府,吳世川見得果真是她嗎?
吳孟娘揪得眉心一片紅,還不罷手,邊揪邊道:“誰知道呢,我是遺孤,沒法兒知道自己的年紀。”
她的語氣稀松平常,帶一點煩悶,哪裡像在談論身世,倒與閑話“昨夜睡得不好”時别無二緻。
遠溯猶豫着要不要寬慰上幾句,卻見吳孟娘偏了頭,滿眼促狹地道:“你今年方才弱冠吧,來,叫聲‘姐姐’聽聽。”
還有心思玩笑,不愧是她。
遠溯心下稍安,卻故作沒好氣地往她旁邊一坐,順着她的目光,也去看馬兒嚼草。
少頃,他道:“你來吳家村也不少日子了,吳世川之前就不曾問起過你那位故人?”
吳孟娘不揪眉心了,開始揪地上的一根根的雜草:“旁敲側擊是有,當面鑼對面鼓的,确實是頭一次。”
“我看,吳世川不是個冒失的人,即便有所求于你,也不該表現得如此迫不可待。”遠溯想了想,“除非,他無暇顧及太多。”
人是不會突然違背一貫的舉止言談的,要麼猝不及防,招架不住轉了性,要麼事急從權,顧不上回籌轉策。吳世川依舊是那個陰森森的吳世川,勢必沒有轉性,那就是後者了——吳世川為何急不及待,偏一醒轉就問起這些?
遠溯提出一個可能:“他是在借此掩飾什麼,以達成目的嗎?”
“我看不是。”吳孟娘幽幽道,“他不是剛往鬼門關走過一趟嘛,想來,是覺着自己時日無多了,生時心願未了,便交托死後,交托來世。”
“他的傷,也不至于時日無多。”遠溯納悶,“況且,他的心願,就是尋回同鄉人的屍骨嗎?”
吳孟娘斜了他一眼:“你不好南風,也看不得别人斷袖餘桃?”
遠溯一時啞然,心中念頭紛紛,卻不知從何說起,抿着唇,隻是讷讷。
吳孟娘揪起兩根狗尾巴草,繞上一圈打個結,編成一個兔子頭,又去揪幾根長一些的來編身子。揪着揪着,她唏噓道:“其實,我那位故人,他也是想回家的。”
遠溯“嗯”了一聲,不出所料:表面冷心冷面,實則難能鐵石心腸。
“可吳世川休想就拿那麼幾句話來換個遂願,反正他活得好好的,我便耗一耗他,也讓他絞盡腦汁,替我多多地想些線索出來。”
“這樣的話……時無再來,許會錯失機會;或者,耗得久了,吳世川破罐子破摔,再不發一言,到時又該如何?”
“錯失機會?破罐子破摔?”吳孟娘哼哼唧唧地在地上找長條的狗尾巴草,坦然道,“我忘記的,忘都忘了,記不記得起來并不重要,無關我此後如何活。所以,無論吳世川還是誰,要挾不了我。我甯願一輩子查不明白那些前塵影事,也不願因此被利用、被人把持于手掌之中。”
遠溯在身後找到一根奇長的狗尾巴草,撸掉點點污泥,遞給她道:“那時,談及你我未言畢的這些那些,我說希望嚴峙退身局外,你勸我,說他已然親眼見證了許多,同你我無異,怕是早就牽涉其中了。然你、我,還有嚴峙,總歸都是不同的,我是退無可退,但你們牽涉不深,仍可見機退身局外。不如,就撒開手,趁此局未見全貌,趁如今還來得及。”
“你想耗一耗吳世川,而我稍後想見一見他,若能從他嘴裡問出什麼來,你不願知悉的,我便不講與你。”遠溯強笑了一下,“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戲演得好,緘口如瓶也做得好,不會讓你發現了端倪。”
吳孟娘莞爾:“自欺欺人就沒意思了。”
不慎,一個結打錯了,狗尾巴兔子散了架,五零四散一地。
遠溯惋惜地在地上撈了撈,卻見她已重新揪起狗尾巴草,要再編一隻小兔子。
“走一步看一步嘛,走不動、看不到,都在所難免。”吳孟娘垂眼侍弄着手中初初成形的兔子頭,下巴極不服輸地擡了擡,“時機,也許就是轉機,我相信,但盡人事,事,必在人為。”
這時,嚴峙遠遠跑來,一望見遠溯便慢下步子,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還隔着一段。就兀自鼓眼努睛起來。
吳孟娘是看到了:“俊俏郎君尋你呢,我不擾你們了。”
“你不必……”
“别,我不聽。”吳孟娘将完成的小兔子搖了搖,搖到遠溯手邊,“對了,今日的冷淘味道不大好,他們說你還沒用,正好,這一道莫吃了。”
她盡量說得輕松,但真就是自欺欺人,遠非所表現出得那般輕忽,離開的背影都散發着頹氣。
就連嚴峙也察覺了,愣愣望着她走遠,無措道:“她,她不怎麼如常呀……大人,發生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