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制終得解,吳世川不由長舒一口氣,緩了半晌,心有餘悸道:“你還想知道什麼?”
話都說明了,再無須多費唇舌。遠溯自顧自端杯品茗,卻不入口,隻拿茶水碰了碰唇——本地的茶葉,香味生硬、品相粗粝,不好下口,渴極了還能牛飲,不渴便提不起興味,丢在一旁作罷。
不搭理吳世川,也是給足他時間考慮,等他硬着頭皮開口:“……我要保住性命。”
遠溯“啧”了幾聲:“你可是該死的人,上來就提這種條件,胃口大了些吧。”
他也不賣關子,頓了頓即應道:“我可以保你一命,換吳家村左近山林的輿圖,和你所知的一應烏香流向。”
吳世川咽了一口唾沫:“我要做自由身,餘生不得陷囹圄、不得受轄治。”
“找個居所,好吃好喝養着你,簡單。但得幾個仆役随行侍候,你安好餘生,我也能放心。”
“……好。”
遠溯還預備着吳世川獅子大開口,不承想他挺知足,隻道:“我要一個憑證,以防你出爾反爾。”
“哦,你想要什麼?”
“火铳,所有的火藥、彈丸,趁手的短刀。”
倒是好憑證,利器在握,真動起手來也能拉下幾個墊背的。火铳等物早都搜來收攏了,即刻吩咐人取來,也不磨蹭,直截都給了吳世川。
“你來我往,兩得其便,多好。”遠溯笑得和善,卻遽然厲聲,“接下來,再讓我聽見一句虛言、隐語,可就不僅是生或死的下場了。”
他用應付江沄的法子來與吳世川周旋,果然顯效。且說,如此相似的夫妻,談起條件也相似,不提及對方也罷了,有己無人亦屬正常,但都對他們那個唯一的兒子不聞不問,不大對勁。
***
吳家村,久已不是吳家村了。
“我出生在烏原縣治下一處山坳,周遭統共十餘戶人家,不成個村落,沒田沒産,隻能以狩獵讨生計,茹毛飲血,日子不可不謂之凄苦。不過山裡人,苦也苦慣了,世世代代都是離群索居一輩子的,可誰能想到,鳥不拉屎的地界也生疫病呢。”
茹毛飲血且離群索居的聚落突生疫病?遠溯腦中似有火花噼啪一炸:“烏原縣的時疫,原由你們而起?”
“或許吧,我忘了。”吳世川撫摩着火铳的膛管,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陰笑來,“瓦不遮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也是那樣過來的。但那時到底年幼,記不得太多事,聽見有人争吵、看見有人打鬥,而後,死了些人,便被帶着離鄉背井去了。”
“算是逃難吧,經過很多别處,始終無處立足,來來去去,逃到了康甯縣,找到了吳家村。”
“當時的康甯縣,連疫病為何都不甚清楚,吳家村的人就更未将我們往時疫上憂心了。正值荒年,他們隻當接納流民,起居飲食不吝共享,聽說我們一行有獵捕的本事,還頗高興地讨教了些招數。然而,安定的日子稍縱即逝。”
“我們之中,一個個都出現了疫病的症候。”
“身體上,會長出火丹一樣的病竈,其形态可怖,任誰看了都要怕、要躲。”吳世川指了指被火铳打爛的肩膀,面皮抽動了一下,像在苦笑,“外來終究是外來,明明衣食住行都與人無異,染病的卻隻有我們,而驅逐我們後,吳家村居然就安然如故了。”
末路之徒,好不容易得一安身處,縱使被驅逐,哪裡就能情願,哪裡就不饞涎?所以,吳家村修築起高高的石壘牆,窮鄉僻壤的他們,攔擋得是人,原來是人。
“我們一群病弱,圍着吳家村軟硬兼施了多日,再堅持不住。就快放棄的時候,村子裡捕到一隻奇獸,狀如黑犬,通身泛光澤……”
說到此處,吳世川激動得一雙死人眼都放光:“是大人的原身,是大人來助我們了!”
事情沒有他渲染得這麼邪門,但也稱得上神奇荒怪了。那個荒年,吳家村捕來奇獸是想賣個價錢,好讓後頭的日子少煎熬些。可真是變化莫測,不知怎的,奇獸脫逃出村,村民們不甘到手的鴨子飛了,組了人手去抓。翌日,竟捕到了另一隻奇獸——招财大虎。
“村裡還在慶祝凱旋呢,殊不知,招财大虎一雌一雄,他們捉走雄的,那隻雌的便循着氣味來屠村了。”
“我們教會了他們獵獲山獸,他們卻膽大包天将大人獵來,大人動怒,怎會不降下懲罰呢?你說,這難道不是大人有意選中我們來替換那些廢物,成為吳家村的新主人?”吳世川猛地擡頭,獰笑陣陣,“傍晚,我們跟着大人回村時,隻見死傷一地,雌的那隻就剩口氣了,雄的還有得救。”
遠溯目睹吳世川瘋癫之态愈顯,比量了一下火铳的位置,神色自若道:“你們屠村了?”
笑得太猖狂,吳世川又咳起來,邊咳還邊笑道:“咳,哪能呢,我們哪裡舍得呢,咳咳……男人,有能力再驅逐我們的男人,當然要殺,女人和孩子,當然就要好好留着了,咳……”
“火,燒了一整夜。大人吞吃火焰後,原身入滅帶走疫病,我們也盡皆大好了。”
吳世川的眸子亮得異樣,裡面,也像燃起了熊熊烈火,貪婪而兇戾,映照暮景殘光,燒灼着村口那塊篆刻“吳”字的碩大石碑,烹烤着一付付恩将仇報的歹心惡腸。
沒人在意烏原縣那個無名山坳的蕩然一空,沒人在意康甯縣這個吳家村的鸠占鵲巢,康甯縣不是未曾傳來疫病,是沒人在意。
遠溯深深吐息一口氣,問道:“然後呢?”
所謂禍鬥,一如那會死會傷的招财大虎,命數總有盡時,如何就被當天地神明來供養了?
“然後?”吳世川阖上雙目,似在回味,“我們分食了大人留下的全部軀殼,一口一口,吞吃入腹中……然後,我們便與大人同進同出、同心同德……”
……
吳世川講得夠多了,對應着七七八八的供詞,足夠連貫成整個條理,拼綴一樁跨越數年的舊事。
外來的一群人冒認了無辜百姓的名頭,改換頭面。他們殘殺男人、奴役女人、馴化孩子,畜養了包括眼前這個吳世川在内的許許多多人,形成了如今略賣人口、殺人越貨的吳家村。這裡,有無可救藥的族長吳世川大權獨攬、狗彘不若,有憬然有悟的替身吳世川革面革心、遠走高飛,有同流合污的伥鬼吳世川苟且偷安、嗚呼而已;這裡,有自私且懦弱、無知并盲從的江沄,以及絕大多數人。
這些事情裡,無關江浞,無關霖平府。
吳家村的吳世川,隻是一個藏掖角落蠅趨蟻附的鼠輩,卑劣、污雜,不值一提。
背後主使,尚未浮出水面。
***
遠溯聽完,靜默良久,說了句:“吳世川,你可以赴死了。”
沉寂幾時的雨聲倏然鼓噪,仿若成心遮斷吳世川奄奄的聲音:“你,你要反悔……”
“死的時機要恰當,不早不晚,就在孟娘得到她營求的答案前咽下最後一口氣,做得到吧?”
“你應了,保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