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覽進山前,說出了陸滈要他帶來的第二句話: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如同一句谶語。
遠溯手上翻着前前後後審出的供詞,分神想着這句話,心緒不甯,卻在紙上找不到什麼異狀。
心緒不甯的,不止他,還有嚴峙。
“吳世川所言,也不用盡信。幾十年前的秘事,世上已沒有多少人知曉其中内情,吳世川又是個神神道道愛誇飾的,信口胡謅不會少。”
也不知是在安慰嚴峙還是寬解自己,遠溯條分縷析道:“比如,若吳世川與同鄉熟悉捕獵,那麼吳家村種種,焉知不是他們設得局?比如,若吳世川出身僻野,從何通書達禮,又如何能在書畫上小成?再比如,吳世川與……無須糾葛進這些瑣碎中,我們來此,本也不為沉冤,能罰當其罪,料理好眼前事,也是盡心了。”
再比如,吳世川與吳世川、與江沄、與霖平府、與京中……疑窦一言難罄。
“大人既要罰當其罪,怎的應承了吳世川保他性命?”嚴峙憋着股悶氣,忿忿道,“此等奸邪,真就放他安好餘生?”
“吳世川犯得全是斬立決的死罪,幹脆正法了,豈非太痛快了他?先留着,看看會否有人同他暗地裡往來,如能由此順藤摸瓜些所得,也不失為一舉兩利。”遠溯斜擡着眼,眼神裡湧現缺憾,“我本想再折斷他的手腳,關進那個山洞,十天半月扔些吃食,就讓他不死不活、自生自滅,現今是不行了。除他而後快,我當然也想,可是将才應承的,轉頭就反悔,着實不大好。”
嚴峙看他沉吟,有些拿不準:“大人的意思是……”
“待查清了輿圖和烏香,再行懲治吳世川不遲。不過,他身上的傷犯不上治愈了,削減或是免于湯藥,隻要确保他别喪了命即可。不然,用得着之時,他卻死無對證,對我們無益。”
而且,二十年前的霖平府還撲朔迷離着,事關吳孟娘,到底莫要草率行事為好。
随手攤開供詞在桌角,遠溯揉了揉眼眶:“我們遇過的案犯不算少了,但是這些村民……你覺不覺得,他們不像是殺慣了人的。”
“他們……太懦弱,太沒戾氣了。”嚴峙想了一會兒,深以為然,“較真來比,吳家村的青壯還多過我們的人手,拼死搏一搏,逃走一兩個漏網之魚也是可能的,可他們一個個束手就擒,連點兒掙紮都不見有,确實與殺慣了人的惡徒兩模兩樣。”
如果,儈子手另有其人,那處亂葬崗并那一整個山洞的人骨會是誰所為?如果,吳家村少有外人,難道,還真是禍鬥不成?
遠溯搖搖頭,不覺失笑,笑自己迸出來個蠢念頭。
無論是誰,到此為止了。
他命嚴峙道:“把村裡的女人聚攏來,依次,匿名指證村裡最該死的男人,數量不拘,但不許僄棄,一輪不夠,就一輪又一輪循序,直至指出男人總數的十之有九,方可休止。其中,未被指名者,與指名最少者,杖一百,發邊衛充軍,永不得返;其他人,處閹刑、上枷号,皆流去做苦役,刑滿五年後,或絞或斬,再按律施行。”
都是該死的人,和吳世川一律,都難逃一死,然單單一死,輕如鴻毛,倒是吳孟娘當日之舉給遠溯提了個醒:吳家村裡,即使不近女色之人,也習以噬齧女子血肉為生,而況那些色中餓鬼、枭蛇鬼怪。無法令他們同等處境感同身受,且使他們痛失己身,多受磨折吧。
“如何處置這些女人,和那些孩子呢?”
“除開江沄,都交托康甯縣的女監和善堂,随衙聽候,莫縱人為難了她們。”
嚴峙向遠溯一一落定好細處,仔細遺漏,忽地想起來:“大人,那兩匹馬呢?”
銀錢之外,吳家村無甚貴重财物,那兩匹馬算得上大頭。良駒難得,不好歸屬,盡可放歸山林,但難免暴殄天物;又憶及吳孟娘曾言,吳世川“好駿足,常常千金一擲買茶易馬,所費不赀”,難說此間别有枝節,不該輕易放過。
遠溯頗瞻前顧後了一時,決定道:“暫交按察使司充公。”
正經事差不多周全了,卻見嚴峙猶猶豫豫半晌,問出了同吳孟娘類似的困惑:“大人,那什麼‘禍鬥’,什麼‘以命換命、起死回生’,都不管了嗎?吳家村……就這樣了嗎?”
他們的顧慮何嘗不是遠溯的顧慮,但是緩急輕重有分明,遠溯發号施令,更不好含糊做派:“你也在吳家村住上多日了,可曾親身曆經詭事?”
“……不曾。隻是我望見的黑犬,齊覽也在山間……”
“荒山野嶺生養些奇珍異獸,實屬尋常。”遠溯不鹹不淡道,“更何況,那就不能僅僅是隻黑犬嗎?”
為吳世川一行人引路的,就不能僅僅是隻普通的黑犬嗎?
嚴峙愣了一下:“大人審問吳世川時,事無巨細,我以為是有意了斷舊案……再則,吳世川那番說辭裡牽三扯四……我,我擔心周圍一直有人窺伺,乘人不備,即将襲擾……”
遠溯輕笑:“那便放馬過來吧。”
不怵何許人也,來便來,隻怕,是他們不敢來。
至于舊案……數十年時移事去,今日又如何翻覆?
終歸,死灰沒能複燃,永甯平亂至今,世事順遂,再不會蹈襲往日軋轍了。
***
野廟荒蕪,不及香火鼎盛之地氣派,沉浸茫茫暮色,亦有一種避世離俗的恢弘。
遠溯置身于此,浮想近日,恍惚難自分。
正當晚課,四面都敲起了低沉的木魚聲,唯有寺院深處一間禅房悄悄冥冥。
遠溯遠遠駐足大開的門戶前,望着合掌盤膝跪坐香案下的江沄。
她一動不動,彷佛亘古以來就枯守在那裡。
遠溯問嚴峙道:“有關江浞,她仍是固執其詞,斷掉烏香也不松口?”
“說來說去,都是‘幼小相交’、‘久未謀面’、‘見面不識’那幾句,逼問起來,頂多添句狠話,什麼‘我之所遇盡是死人,面目全非,腐臭得很’,再說不出别的了。”嚴峙頓了頓,在旁探問,“大人,還要供她烏香嗎,還要……加以訊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