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沄說,他叫吳堪。
她還告訴昭昭,他們的兒子,也叫吳堪。
或許并不是他們的兒子,但吳世川不在乎,吳堪不在乎,她也自是不必糾結于此。
總之,作别之際,她帶走了吳堪,決心送他遠走,另開生面。
……
流雲蔽了日頭,天光倏微。吳堪漸漸醒神,轉而心猿意馬起來,東看看西看看,一隻鳥、一棵樹也能看得目不轉睛,什麼都覺得希奇。
昭昭沒覺到什麼希奇,行此一道,隻對一個肥乞丐多看了兩眼。
沒别的,就是肥了些,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應該是個真乞丐。他正躺在一個岔路口呼呼大睡,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好不放達,好不恣意。
昭昭往身上一摸,掏出所有的銅闆,叮叮當當都放進乞丐的破碗裡。
“姑娘,”乞丐叫住她,甕聲甕氣地說了句,“姑娘是未死之人呀。”
這乞丐坐起身來,看都不看碗裡的銅闆,卻直拿眼睛往人臉上瞟,别是當自己冤大頭了。
昭昭擡腳欲走,卻聽乞丐幽幽又道:“将死未死,姑娘,你這命數很波折呀。”
原來不是乞丐,而是個神棍。昭昭大大翻了個白眼:“這世上,誰人不将死,誰人不未死?廢話!”
“姑娘,莫要輕忽,你命中緣結可不一般呢……”
剛從弄喧搗鬼的吳家村出來,轉頭又撞見個弄喧搗鬼的江湖騙子,昭昭無奈,嗤地冷笑道:“你是個半吊子吧,張口閉口命數、緣結,虛詞一套套的。要我信你,那你倒是說說,我命數如何、有何緣結,你說得出來嗎?”
乞丐搖頭晃腦,還是那些看命的老套路:“天機,不可洩漏……”
昭昭也是氣性上來了,非要捉騙子個破綻不可。她席地一坐,掏出一塊塊碎銀子,在乞丐面前一字排開:“說,說準一個,給你一個,要是一個都說不準,你……你腰間的酒葫蘆給我。”
這乞丐大白天的就酒氣熏人,必是個嗜酒的,那酒葫蘆平常,雖不值幾個錢,但能看出是他慣用之物,搶了去,别扭一下他,也算小懲大誡了。
未承想,乞丐不吃她激将,仍在搖頭晃腦:“天機,不可洩漏呀……”
賣了會兒關子,他才慢悠悠擡眼,端詳昭昭道:“姑娘,我既受銀錢,即沾染因果,你且正經說,想看什麼?”
昭昭怔了怔:“看……我的來曆。”
乞丐點點頭,又端詳她一會兒,緩緩道:“禍生有胎,戕害無辜,災劫不及,貴人相扶,兩懸兩生,并蒂花開。”
他目光緩移,投向吳堪,卻阖起眼來:“我少見善心人,便與姑娘多此一言——避一避水邊,還有,這孩子和你無緣,以後各行其道為好。”
說罷,仰面躺倒,轉眼間,鼻息如雷。
昭昭一語不發,朝碗裡放了塊碎銀子,驅馬向前,複返去路。
馬上的小人兒呆了呆,皺着張臉,張口就是哭腔:“孟娘姐姐,你也不要我了嗎?”
“别亂講,我什麼時候要你了?”昭昭将走幾步,又悠悠忽忽地踱起來,“你爹娘托我,送你拜師在一個手不釋卷的好先生門下,讓你可以識字知書、克己複禮,讓你可以……如登春台。”
***
屏州近,時辰尚早,昭昭卻在城郊選了家客棧投宿,在房間裡安頓好吳堪後,徑自出門。
先往樓上幾間客房略略探看了一番,待要下樓,迎面碰上滿臉堆笑的店家,招呼她道:“姑娘怎麼出來了,可是房間裡有哪樣短缺?”
昭昭笑笑,不急答他,往左右瞧了瞧,才低聲道:“确是有事相問。店家,我若做了訴官的事主,能否在這裡找見一位頗能耐的訟師?”
店家是個矮矮實實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她時收斂笑容,倒顯出恫吓人的兇相來:“姑娘,有屬意的訟師嗎?”
“史先生。”
“姑娘多大的官司,要請史先生?”
“天大的官司,他必然應承。”昭昭言笑自若,“煩你同史先生傳個話,幫我約他詳談,留名,孟娘。”
“孟娘?”店家眼神飄了飄,揚手一邀,引昭昭下樓至櫃台後,攤開一本店簿,向她指了寫得滿滿登登的一頁,不過頃刻,又“唰”的将店簿合起。
客堂裡隻幾個喝茶飲酒的閑散,離得也遠,可他還是壓着聲音道:“姑娘所見,這會兒功夫記得多少?”
客棧的店簿,錄得都是來客的姓名、籍貫等等,不難記。昭昭想都不必想,瞧着店家,不緊不慢地報起來,剛報出不到一半,就被叫了停。
“在下雲白良,初來乍到不識姑娘,還請恕我眼拙。”雲白良躬身行禮,神情明顯松快起來,“這裡不好說話,勞動姑娘随我去個僻靜所在……”
昭昭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這樣簡單就信了我,不怕他人僞冒?”
“姑娘您可不簡單呢,”雲白良不假思索,笑道,“誰人不曉,犀郎身邊的昭昭姑娘,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哪裡是一般人仿效得來的?不瞞姑娘,我們私下都稱您為‘萬卷娘子’呢,别說我這區區一本店簿,就是群書萬卷,于姑娘也不在話下!”
他語調揚揚,但咬字極輕,尤其“犀郎”二字,甚至隻見唇齒發動而不聞其聲,看來是個謹小慎微之人。
昭昭颔首,就要随他往樓上去,卻聽背後歡欣雀躍的一聲輕喚:“阿姐!”
門前,一個雙髻少女蹦跳着跑進來,擁着昭昭咯咯嬌笑,别樣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