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靈畫坊呆了幾日,風平浪靜,一切如舊,沒有史先生的音信,也不見琚清商的蹤迹。
昭昭呆不住了。
要是個安靜性子還好,偏她就不是個多穩重的人,勉強将滿屋子的經史子集扒了幾頁,又糟蹋了幾塊沉香解悶,實在附庸不來風雅,索性一頭紮進多方私藏的春色本子裡,總算得些消遣。
這幾日,她一面翻着淫詞豔語,一面偷眼去看專心苦讀的多方,心下時時慨歎:怪道人家是能考科舉的學問呢,耳邊急管繁弦、觥籌交錯喧嚣不休,眼前酒囊飯袋礙手礙腳,他竟還能安心定志,捧着書卷一坐就是一整日。
做學問津津有味便罷了,那樣難吃的飯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真是個攻苦食淡的。
昭昭無法理解多方的好學,更無法理解仙靈畫坊沒用的廚子們,她想不通,如此繁鬧之地,怎麼飲食上日日敷衍,成心讓人食不念飽不成?
吃不好,昭昭很氣悶,再有趣的春色本子也看不下去了,然而窮極無聊,看不下去、又撿回來看,反反複複,無情無緒。
今日過中,歇過午覺,昭昭索然寡味地找了本《剪燈新話》聊以自遣,卻見多方鬼鬼祟祟的,聖賢書也不讀了,沖着她就是佞笑。
昭昭記了頁數,阖書看他:“有話直說。”
多方蹭到她身側,笑得極其讨好:“好姐姐,現下若無事,可否容我去赴個宴?”
赴宴?昭昭問:“你是客位,還是作陪?”
“我這身份,哪會有人家宴請為客呀,自然是去陪客的,賺錢嘛。”多方嘟囔着,拉着她的手摩挲起來,蹭得更近了。
昭昭沒抽手,隻向旁移了移:“我給得錢不夠用,需要你去陪客?”
多方則摩挲不停,越蹭越近:“哎喲,好姐姐,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呢,填不滿的無底洞呀。”
眼看手背要被他搓出一片紅,昭昭趕忙及時止損:“去吧去吧,小心說話,但凡給我惹一丁點兒麻煩,無底洞裡填得可就是你的屍骨了。”
說是這麼說,但隻是勿謂言之不預的告誡,如今的昭昭其實巴不得多方在外招搖,誘引些線索回來,省得她在仙靈畫坊繼續憋悶。多方不在,這間房便不甚萬全,盡管他曾拍着胸脯保證這裡沒人敢擅闖,但無人遮掩,還是出門去為好,正好趁着夜色逛一逛屏州城。
這一逛,倒遇見老熟人了,周一康。
時近薄暮,他穿着官服,應該剛放班,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紙包,邊走還邊朝身旁攤販觀瞧,許是在置辦些什麼。
昭昭就近買了幾袋蜜餞果子并幾枝茱萸,向他迎去:“周大人,許久未見,從别後,無恙否?”
周一康愣了愣,望着身前的蔽面女子罔知所措:“姑娘是……”
昭昭往巷子口略作示意,待他走近,這才掀開帷帽一角。
這個老實人熱情仍然,滿臉堆笑地與她見禮:“吳姑娘怎麼在屏州……”
“趙,我姓趙。”昭昭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搖動。
她屈身回禮,輕聲道:“周大人,不瞞你說,我是奴籍,本家姓趙,托世子殿下的福,脫籍改姓了。”
這種事情常有,周一康也司空見慣,恭賀幾句,便順理成章地誇起那個定王世子來:“世子殿下是大好人呀,日理萬機,亦記挂着我們這些無名小卒,不僅獎賞了多多的銀錢,還特意手書一封讓我送去陸府,延請陸神醫為我家妻女診治舊疾呢。哎,真是多虧世子殿下,不然我,我……”
他言至動情處,紅了眼圈,哽咽難言。
那個定王世子,潛移默化了些長公主的好處,人是不錯。昭昭慶幸自己沒将遠溯看走眼,也替周一康高興,寬慰過他,又旁敲側擊道:“吳家村的案子好容易結了,世子殿下終于可以回程了,隻是路途遙遠,不免又辛勞。”
“世子殿下回程,且有日子呢。吳,哦,趙姑娘你不知道,吳家村……”周一康左顧右盼着,壓了壓聲音,“吳家村的案子牽出了例州的幾個大員,世子殿下雷霆手段,将他們懲處了個徹底,案情已上報朝廷了,隻是民間還沒漏太多消息,不過早晚也就十天半個月的,街頭巷尾應該便要議論起來了。例州官員缺位,許多公務得屏州協辦,這不,世子殿下事必躬親,兩頭忙着,根本顧不上回程京中。”
事必躬親?是大權獨攬才對吧,這不就是以巡查之名架空地方職權嘛。那個定王世子拿辦差做借口,到底還不是在弄權,也是個道貌岸然的。
“對了,”周一康忽地想起什麼,“趙姑娘,還好你不在,沒見着血腥場面。唉,我跟你說,吳家村的人全被殺光了,那個叫江……江沄的,都出家了還被找上,死得可慘了!”
“……誰?!”昭昭喉間發澀,“是誰殺得人……”
“是孩子,吳家村那十幾個小子殺得人!”
周一康望了眼人來人往,諱莫如深道:“世子殿下宅心仁厚,念及他們年幼,免連坐,送去了康甯縣的善堂過活。可誰能想到,那群小子偷偷跑回來了,半夜裡,将吳家村未及遣送的人犯一一殺害……哎呀,大卸八塊,可吓人了……”
任他已是個經多見廣的年紀,回想當時情狀,還是忍不住脊背生涼:“也是怪了,他們竟能避開看守,神出鬼沒地溜進來,悄無聲息地殺人,殺得還都是他們吳家村的自己人。更怪的是,他們殺完人也不想着毀屍滅迹,逃都不逃,就圍在原地,待人發現,居然即刻服毒自盡了,無一活口。”
昭昭怔忡聽着,心跳一下快過一下,頭腦也一陣陣發脹。她欲言無聲:“……江沄,江沄她……”
“唉,是呢,那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子,招誰惹誰了,卻也被他們大卸八塊,聽說,骨頭上的肉都剃下來了……”
那日,周一康留在吳家村,沒有親眼看見江沄的慘況,但隻聽轉述,時下再提及也不由得周身一戰:“一群孩子而已,怎麼下得去手!誰教他們殺人?手段還這樣慘無人道……”
誰教他們殺人……吳世川?會是哪一個吳世川?
孩子,她怎麼就從沒想過那些孩子……吳堪明明同她講起過,他自小被逼着殺人,他曾是孩子,吳世川也曾是孩子,他們都是從孩子開始的……
孩子……
江沄死了,死前送走了她的孩子……
江沄,她是不是早知自己會死,早知自己逃不掉……
所以,盡管那個定王世子應允她歸籍霖平府,她卻執意要在例州出家……
所以,那是最後一面,她求昭昭帶走吳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