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是放棄了生的可能,做好了被殺的準備……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隻帶走吳堪沒有帶走她,為什麼自己沒有再堅持一些,為什麼那個定王世子口口聲聲着人嚴加看管,卻還是沒能護她周全……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江沄……
他們殺了吳家村的所有人,也隻殺了吳家村的所有人,然後服毒自盡……
……是滅口?
吳家村,為什麼,為什麼……
昭昭思緒零碎,耳朵裡似乎在灌注周一康的無邊稱頌,眼睛裡卻在浮現一塊塊江沄的殘影——她們破裂、扭曲,顫抖着、翻滾着,又在眨眼間拼湊成一張暴突的臉,血肉淋漓的,江沄的臉……
那張臉上,淚眼愁眉,江沄唇齒翕動,正發出啞聲:“我不想死——”
……
昭昭想不出什麼由頭,能在這種情境裡打發周一康。
她不知如何擠出笑容,将懷中物作贈,一股腦兒塞給周一康,連聲告辭,抽身退走。
神智略略清明了時,她已魂不守舍地走出很遠。
八街九陌,車馬骈阗,人聲鼎沸。
街市上,看到的每張臉都笑得欣然。
他們怎麼會都在笑呢……是頂着假面吧,怎麼會每個人都在笑……那絕不是笑。
走到最後,昭昭還是回去了仙靈畫坊。
“好姐姐,你回來了,快嘗嘗重陽糕,還熱着呢。”
人未見,語先聞。
多方隻着裡衣,半倚在四柱床上,招呼昭昭道。話是沖她說的,人卻背過身直對着牆,而且,身子側開,頭臉始終低垂,讓人看不見面目。
昭昭緩步走近:“你日日晚睡,怎的今日那麼早?”
“啊……累了半日,賺錢辛苦呀。”多方往上拽了一下被子,語調疲憊,背影也确實沒精打采。
然就是他這麼一拽的舉動,叫昭昭突然有所察覺:衣被之下,或有玄虛。
“你身上怎麼回事?”
“什麼身上……好姐姐,容我睡一會吧。”
昭昭“哦”了一聲,好像沒多在意,卻倏忽迫近,猛地掀開被子,一手将多方控在原位,一手飛快地自他衣領處撕開。
多方反應過來時,再躲閃,自是措手不及了。
就聽“呲啦”一聲,裡衣被整件拉下,滿身青紫一覽無餘,甚至還有幾道鑿入皮肉的勒痕纏繞腰背,猙獰可怖,令人隻目睹,便禁不住心驚膽戰。
“他們打你!”
昭昭頓時滿腦子多方受虐的設想,心煩意亂,竭力大口大口地吐納着濁氣,勉強平靜了聲息。
她将衣被複位,一下下撫着多方抖顫的肩背,緩緩問道:“你赴得誰的宴?”
“……趙留鬓。”多方慢慢轉身,抻着破皮的唇角,笑比哭悲切萬分,“趙留鬓的花船,一趟下來,百多兩可得呢。”
強顔歡笑,并不能使臉上的傷看起來輕些。他的臉上疊加着大大小小的創口,部分還在滲出血絲,淤青一塊疊一塊,尤其兩邊臉頰腫得不像樣。
昭昭咽下一腔憤懑:“我給你上藥。”
“好姐姐,别擔心,趙留鬓給我請了大夫,上過藥了。”多方蹭了蹭昭昭的肩膀,“還沒揉搓到無趣,他才不會輕易放過這副臭皮囊呢。隻是當下看着駭人,沒事的,三五日即見好了,不出一月,疤痕都不會有。”
他将臉埋向昭昭的頸窩,但卻停在肩頭,隻是虛虛搭着:“好姐姐,别動,容我靠一會兒……你沒有香味,熏香、花香,都沒有,隻有微微一些皂角、胰子……很幹淨,讓我覺得,至少這瞬間,我也會很幹淨……”
昭昭想了想,攏住多方的後腦,好讓他能靠得舒服些。聽到短促的小聲嗚咽,她隻能攏得他更緊些,輕輕揉着那顆腦袋上亂蓬蓬的烏發。
她歎道:“你不去,趙留鬓會怎樣?他用家人威脅你?”
多方悶悶地笑道:“賺錢的大好機會,為何不去呢……皮肉之苦,難免嘛,趙留鬓也就這些下等伎倆而已,不算什麼的,我耐得住。我呀,此生怕是逃不出仙靈畫坊了,那便多賺錢留給家裡,總不能有一日我死了,還要弟弟妹妹繼續被趙留鬓折磨,繼續,繼續……賣吧……”
昭昭無言,看向他的眼神裡,有憐憫,有怫郁,也有黯然。
她想問多方,他信不信,盛極必衰。
可今時今日的趙留鬓已然盛極嗎?
她無可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