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的深秋總是熱鬧非凡。
一年收成盡入谷倉,山上野果熟落,牙牙學語的稚童跟在兄長姐妹身後,踉踉跄跄,追着讨吃,隻為了那一絲絲果子甜味。野果大多酸多甜少,吃下去一口,酸的他們呲牙咧嘴,卻又樂此不疲。
每一個從蘇織身邊經過的孩子都會好奇在前面不遠處停下,回頭瞧瞧她,在她看過來時,又害羞的低頭,跑走。
稍微懂事些的大孩子你推我搡,一番争論後推出個皮膚曬成小麥色的女童,用樹葉捧着剛摘來的火棘果,紅彤彤的果實紅通通的臉蛋,來到蘇織面前,略帶羞澀又努力落落大方。
“娘子,這些果子給你吃。”
蘇織目光垂落在火紅的果實上,略帶酸澀的氣息撲面而來。
女童手指因為摘果實采樹葉染上綠色汁液,透着股深山碧野的自然氣息。她已太久沒感受這般的鮮活,一時竟有些怔住了。
因她沒能及時去接,女童忐忑,擔心她嫌棄山中野果。
鼓足勇氣解釋說:“都洗過的…用山泉…主家娘子在城裡可能沒見過,這個叫紅子刺,好吃的……我阿翁說,災荒年裡磨成粉能當糧呢。”
蘇織伸手接過,朝着女童微微笑,說:“謝謝你,我嘗過的,好吃呢。”
女童呆呆看着她白皙皮膚。
她跟着兄長學過幾個字,看不懂書,也不懂什麼誇人的話,隻覺得族長家的娘子嬌嬌弱弱,好看的緊。語調也溫溫柔柔,一點不像太婆和阿娘私下說的那般壞脾氣。
她不懂什麼是‘驕橫霸道’,也不懂為什麼大人都說‘小娘子厲害得緊,在城裡闖了禍,才被送回鄉下躲避’。
他們還說她,‘剛回來就撞了邪,夢裡罵人,罵着罵着就哭醒,抱着下人說大禍臨頭快點跑,唬地下人匆忙去找神婆子驅邪’。
她隻是很羨慕娘子白皙的皮膚,雙手捧着綠葉紅果,就像她見過最嫩的豆腐上點了紅櫻桃,讓人心生羨慕,又不免羞慚。
“你是誰家的?叫什麼名字?”蘇織覺得她有些面熟。前塵往事已離她太久太久,久到她忘記了當年很多的細節。
女童羞赧。
“我在族裡排行十五,娘子叫我十五娘就行,我阿翁是裡正。”
孩童群中有個膽大的男童,在周圍推搡下壯着膽子喊:“她小名叫阿月,她阿娘生她的時候月亮可圓了。”
孩童們哄笑。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似乎這句話也并不好笑。但能和城裡來的主家娘子搭上話,好像也值得笑一笑。
阿月氣鼓鼓回頭,“宋狗子你少說話,聽聽你那破鑼嗓子,當心又灌苦藥,哭得你直喊阿娘。”
又是一陣哄笑。
在這哄笑聲中,蘇織看着不遠處滿面漲紅,那個黑黝黝,掉了一顆牙的小少年。
她記起來了。
他是村裡少有的幾戶外姓子。他阿娘生了他們兄弟五個,他是老幺,最受寵愛。
後來蘇家跟随顧十三起兵,他說沒個大名去了軍中恐遭人嘲笑。她年少輕狂,又正值躊躇滿志之際,滿心盼望淮陽舊人能在軍中站穩腳跟,成為自己的堅實靠山,給他起了個‘良戈’之名。
宋良戈跟着蘇家軍一路血戰,後來戰死在哪裡來着…
她竟記不得了…
畢竟當年也沒在意過。
這孩子臨死前,托人進京,給她送了根鑲玉珠的金钗,說是送給她的添妝。
他托的那人同他一樣,也是個軍漢。費心托關系見到她,從懷裡珍惜的掏出個漆木盒,高舉過頭,目含熱淚:
“宋良戈說,他命不好。此生負了五娘子期望,唯盼五娘子平安喜樂,金玉滿堂。”
那會兒,她眼高于頂,哪裡看得上這樣一根做工粗糙的钗子,随手賞給了院裡打雜的婆子。
之所以能記住這件事,是因她喝下毒酒,彌留痛苦之際,身邊全無一人,唯有個粗鄙不堪的老婆子,從院外跑進來,在她疼的翻滾,哀哀呼喚‘阿娘爹爹’時,握住她的手,一聲聲應着。
那婆子手掌上全是繭子,摸上去粗糙得很。眼淚鼻涕滴滴答答混在一處,因為恐懼,或許還有心疼,面部表情猙獰,哄小孩兒似的:
“娘子莫怕,我叫侄兒請大夫去了。順和堂的李大夫醫術很好,一定能救回娘子。”
她疼得說不出一句話,隻當又是個變着花樣來看她笑話的壞種。
她在心裡罵,壞種,壞種,京裡全是壞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