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罷。”他低聲吩咐。
蘇九亭哥兒倆自内室轉出,看着蘇織臉上的彷徨不安,他們也痛心不已。
蘇九亭摸了摸女兒的頭發,柔聲說:“是阿爹無能,叫我的女兒日夜擔憂,不能入寐。”
“阿織莫怕,”蘇九善說:“無論發生什麼,都有叔父撐着。”
想到叔父前世不得善終的結局,原本強撐的情緒如山崩地裂,盡管親人近在眼前,她卻仿佛回到了在京中的那個午後,突聞噩耗,耳邊嗡嗡作響,别人的嘴一張一合,心裡清楚地知道他們在說話,卻聽不清在說什麼。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了層水霧,看不清,看不透。
那種絕望、無助……困擾她的内心,攪亂她的思緒,讓她活着也如行屍走肉……
她埋首在父親懷中,嗚嗚痛哭。
蘇九亭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蘇九善卻道:“哭出來就好。”
胡大夫說,阿織肝氣郁結,心志不舒,旁的也都罷了,若不能發散出來,恐要作病。
“無論你遇到甚麼,都記得,我與你父、你叔父,你的親長,你的族人,都是你的靠山。”等她抽抽噎噎,開始曉得不好意思,蘇溫才勸慰。
其實打從阿織自鄉下返家,堪稱性情大變,家裡人都看在眼裡。她愛嬌、躲懶、不喜讀書,在全家寵愛下,過得無憂無慮,每天最大煩惱莫過于,東市的金銀鋪子上新,她手裡月錢卻花完了。
蘇家自有綢緞鋪,她進去賒賬,能一杆子把月錢支到五年後。回家耍賴,問幾個兄長借錢,但曉得嫁妝重要,從來不敢違逆阿娘的意思,真正去打庫房嫁妝的主意。
她愛花,愛茶,愛美景,愛開宴,愛世上一切鮮活,過得生動。雖看不上淮陽的其他小娘子,卻也頗有幾個手帕交,三不五時就要外出赴宴,攀比首飾、衣料。
可從鄉下回來後,她看似還是從前的阿織,眼裡也總帶着笑,但那雙剪水雙瞳,卻仿佛蒙上一層紗,卻人看不透。
嘴上說着玩笑話,懶散如她,日日習武,從不間斷,家人又怎會不憂心?
因她這份狠勁兒,她阿娘和嬸娘幾次婉轉相問,她都不說實話,隻各種搪塞借口,家裡都當她是被陸景如吓到了,雖心裡喜愛這小子,卻也幾次在夫君面前嗔怪……
怪他在鄉裡,硬要求告上門,以至阿織驚吓,性情大變。
蘇九亭哥倆笑話她們,平時一口一個“景如”叫得親切,巴不得人家是親兒的态度,怎麼論到阿織,就沒好話了呢……
她兩個振振有詞:誰叫人心有偏,他有才有貌,偏偏不姓蘇呢……
章氏和崔氏心裡有計較,滿淮陽扒拉,再沒有比陸景如更好的小郎君。雖然他身世上有些坎坷,但也無足輕重。了不起就留在淮陽,正正合了她們的心思。
蘇九亭哥倆雖不知曉陸景如身份究竟,但從父親的态度,偶爾透露出的言語,隐約明白并非真如夫人們想的那般簡單——這孩子,身上背着大陰私。
對于章氏兩個的小心思,他們也就不置可否。試探過他幾次,沒得到真相,他兩個一個是真的忙,一個是忙的真,又因蘇溫曾說阿織還小,婚事不着急,就此丢開手去。
旁人都當阿織小孩子心性,做事情圖新鮮,蘇溫冷眼旁觀,越看,越心驚。
這孩子一步步,竟似乎有意鋪路,要把蘇氏一族,帶到一條從未有過的路上……
“我與你父親他們商量過,等到事情稍微平息,會出資資助歸雲縣,務必把那夥匪徒趕盡殺絕。”拍了拍孫女的手臂,他沉吟着。
阿織說,要族人習武。在此事之前,他隻當是小女兒一時興起,并未當回事。然而經此劫難,心裡有不同見解。
蘇家族大,族人也團結。生在安平盛世裡頭,自然沒話說,本分讀書,本分經營,自然有家族興旺之日。
但眼見亂象将起,子孫後代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如這次阿織遭劫難,淮陽這麼些人,竟找不出一個有本事、有膽量的。
多虧有榕城來的客人跑這一趟,否則隻有窦家去營救,說出來都是笑話。
“用阿織的名義,去族學裡頭召集那些不愛讀書的小子,許以錢糧,叫他們去跟着窦莫準操練起來。”
蘇溫說。
“隻是要委屈我家阿織,開你的庫房,換些嫁妝,添補他們一二。”
蘇九善忙道:“這倒不必。父親,這筆賬自公中出……”
蘇溫搖頭,打斷:“公中出錢,意義非同一般。”
阿織出錢,說出去,别人隻當她一時興起,别出心裁。
“暫且這樣做,回頭再給阿織補上便是。”蘇溫手裡從來不缺錢,自然也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山匪的事兒,要徹底隐瞞,也不好辦,”他忖度着,“與其叫族人們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不如透露些詳情。其中方寸,你們商量着來,要叫族人們知道,阿織吓壞了,想多點人保護她……”
無故操練族親,縱然他是族長,也不好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