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遐大病了一場。
鞭傷未愈,加上心裡郁結難消,到了下半夜便氣勢洶洶發起高熱。
元英心裡記挂她今日鞭傷開裂,夜裡幾次起身探望,才驚覺她燒得渾身滾燙。
時辰尚早,哪裡有大夫開診,元英急得團團轉,她性子急,連夜拍開藥堂大門,大夫睡眼朦胧,被她從被窩裡挖起來,一聽是去刺史府救人,面露猶豫。
近來城裡風聲漸起,道神武軍袒護奸細,就藏在刺史府,眼下病人有可能就是奸細,盡數搖頭。
小小藥堂,沒有本事趟這趟渾水。
“罪名未定怎能斷定是奸細,那是一條人命!”
元英怒極,回應她的,隻有緊掩的大門。
避之不及。
元英一時絕望,将軍與陸姐姐今日那般情景,她心性又要強、倔強,連病着也不肯松口,分明沒想過要活着出刺史府大門。
可她連去幾處藥堂,都铩羽而歸。
陸遐燒得滿臉通紅,額上滾燙,隐約聽得床前似有人抽泣,勉強睜眼卻是元英。
“這個時辰沒有大夫…陸姐姐…這可如何是好?”她一時無措,除了幫陸遐換額上布巾,不知如何讓她好受一點。
哪裡是時辰的緣故,她還是心善,陸遐眸底軟熱,不願說破,隻道,“傷口開裂一并發作罷了,你不要擔心,休息去吧。”
元英倉皇低頭,不敢看她柔軟目色,緊緊握着她的手道,“…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你。”
她果真是個極好的人,陸遐軟軟一笑,“我若不是以奸細之身認識你,該有多好…”
她病了倒比平日多話。
小姑娘哭得眼睛通紅,陸遐歎息。
“…不管将軍怎麼說,我都不信你是奸細。”
陸遐斂目,她神色轉淡,不欲提起沈應,“…你陪我多日,還不知你年歲幾何?”
“今年十五,陸姐姐你呢?”
“我長你六歲,二十有一。”元英擡袖輕拭眼淚,陸姐姐看着沉穩,卻比她大不了多少。
小姑娘淚眼汪汪,總是這麼擔憂地望着她。
陸遐方寸柔軟,探手替她撥開細軟額發,“從受傷醒來,我從不敢與你多言,你為何信我?”
堅定信她不是奸細,還在那人面前為她求情。
謝映君信她,是因為兩人相交,知她為人,晏北信她,卻為謝映君之故。
阿晴信任她,是知她身份,她斷不會做出半點有損書院名聲之事。
端陽卻與兩人不同。他純淨如稚子,從睜目望見她起,便是全然的信任。
唯有她,陸遐顧忌着神武軍的名聲,不敢相交太過,唯恐有心人做文章,她始終堅定不移。
她何德何能,得她如此信任?
小姑娘羞澀一笑,“…門口軍士讓我不能告訴你,你可别說出去…他們都道你擔心天熱,才每日去蓮池。”
蓮池風光再好,便是一日也該看盡了。
她日日都去,不過是因為暑熱難熬,不忍軍士在廊下苦站。
恐她畏罪跳池自盡,軍士須得留在涼亭内守着,也好暫避酷熱天時。
軍士們起先不覺,日子久了便知她體貼之意,私下裡悄聲說着,不忍道破。
她姿儀如畫,再沒有比她更省心的人,樂得每日按時辰陪她到蓮池靜坐。
之前道屋子裡沉悶欲到庭院走走,其實也是顧念她陪在身旁無趣,不欲直言,她雖然大大咧咧,卻也有所知覺。
陸遐眼眶漸熱,側頭顫聲,“…哪裡就值得你信我…”末了音色低啞。
“值得的。”元英正色,緊緊握住她消瘦的手腕,“将軍持心正直,身先士卒,他一心為國,我們看在眼裡,所以願意追随他。而你體貼細緻,是性子使然,跟身份無關,我知道你心軟。”
軍士們和她,都領陸遐的情,礙于将軍軍令隻作不知,暗地裡感謝她一番體貼心意。
從前看守過幾次嫌犯,無人似她這般。
元英欲與她成好友,恐唐突太過,自己年歲尚小,也不知陸遐是否覺得她太過跳脫、稚氣。
她心裡糾結不敢直問,觸手摸得額上布巾漸熱,于是又換了一方。
臉上燒得通紅似抹了胭脂,星眸卻清亮。她明明是個極好的人,怎麼會鬧到眼下地步,元英哽咽,“…将軍今日所為,是有苦衷的,他隻是一時看不明白…姐姐你…”
她還要再勸,陸遐輕輕搖頭,“不提他了。”
嗓音倦且輕。
元英知她累極,她自下半夜沒有合過眼。如此情景不敢再言,默默守在一旁。
挨到清晨,摸得她額上滾燙漸退,出門折騰了一番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來時,床上沒有人影,她一驚,轉過屏風心下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