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着的驚雷引來了暴雨,吞噬了四下僧人吟誦的經文。
周顯宗捏緊的雙拳已是爆出青筋,目光投向裡屋,欲沖進去殺之而後快:“每一個威遠軍的将士,自缢于家中的張氏,在牢房被毒害的我朝将領,我的……兄弟,他們的性命,又有誰來保留?”
一道閃電劃過,宋中清緩緩起身,窗外的青松陰影,投射在他的臉上。
“将軍,吾兒鑄下大錯,我本不該開脫,隻是,逝者已矣,”當朝宰執的聲音緩緩地落在了周顯宗的耳邊,“活着的人,都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元武四十四年,威遠軍成功奪回被侵占的城池,卻幾近全軍覆滅,統帥趙搏不堪其罪,獄中自戕,宰執宋中清獻出半數家财,引百官衆商募捐,以做戰後安撫。
數月後。
周顯宗提着一壺清酒,坐在趙搏墓前,将一杯清酒撒在地上:“若此時你還活在世上,或許會一并恨上我吧。”
他咽下苦澀的杯中酒:“我會派人日夜監查,宋明禮如今确實日日夜夜跪在上千塊靈牌前,所有死去兄弟們的身後事也都已經安排妥當,不知這算不算給你一個交代?我已自請終身鎮守邊疆,等戰死沙場的那一天,不知能不能當面向你請罪。”
一語成谶,元武七十四年,高壽的宰執宋中清最後叮囑了一句“讓少爺跪好在靈堂”,與邊疆不幸被一箭射中的周顯宗,一同見到了黑白無常,來到了地府冥河河畔。
二人相顧無言,宋中清隻開口說了一句話:“相府的靈堂,會确保一直陳設下去。”
幾十年不見的文臣武将,此時相對,隻徒留嘴角的苦笑。
然後,周顯宗聽到了一聲輕喚:“大哥!”
他看見掙紮着向自己走來的趙搏,像他無數個夜晚夢到的那樣,滿眼的仇恨與憤怒,他聽到自己的好兄弟一字一頓問道:“你們,這……算是……官……官……相……護嗎?”
他想要開口辯解,卻又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将所有證據都付之一炬,縱然有千百的理由,難道便能不算作使好友蒙冤至死,不得平反嗎?
便隻剩下無話可說。
冤鬼變惡煞,驚動了冥河河畔千百世界來不變的平靜,戾氣将周圍的一切都沖撞開來。
護衛家國的将軍身上,既有無上的功德,又有無窮的煞氣,竟使得衆多鬼差攔他不住,周顯宗眼看着他惡意滔天,想要沖出地府。
“放肆!”
有威嚴的聲音響起,隻此一句,便壓下了趙搏所有的怨氣。
“地府有序,豈容此等小鬼禍亂。”
閻王令下,未見其形,趙搏被兩句話壓得撲倒在地,雙目通紅似要滴出血來,卻動彈不得。
至此,一切前塵往事,全部揭曉,恍惚間化為過眼雲煙。
趙搏被綁在地上,目光對上了千年前那個同樣動彈不得的自己,如大夢初醒,輕笑道:“原來是這樣。”
他偏頭,去看消散的幻境中已經漸漸扭曲的周顯宗:“原來,當初讓我放下長槍的理由,也是你放棄為我讨回公道的理由。”
“靈堂跪拜,青燈古佛,”趙搏踉跄着起身,幾次險些墜地,終于搖搖擺擺站了起來,“他這剩下的日子,便在牌位前安安穩穩的過了。”
“大哥,”趙搏的目光落在了周正的身上,“你來說一說,我看到這樣的結果,該不該釋懷呢?”
周正望着他,竟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千年前的時光,面對趙搏字字泣血的控訴,不知該作何言語。
趙搏眼中湧出血淚,滿身的戾氣一點點溢散,言語間滿是嗤嘲:“我何必問你呢?周顯宗早已經死了,冥河河畔,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皆煙消雲散,至于宋明禮……”
即使是此時,再提起這個名字,他的眼中也彙聚起驚人的恨意:“兜兜轉轉數百年,也一直無有機會,再遇見一次。”
周正聽着他吐露出的一字一句,似是想起了什麼,低聲開口,言語中帶上了痛色:“或許,你已經報了仇。”
“報仇嗎?”趙搏反問一句,聲音已經輕得轉瞬便能随風而去,“一千五百三十九年前,我提槍闖入丞相府的那一天,若是能少顧及一些,将長槍直接刺破宋明禮的咽喉,此後凡事種種,便都簡單多了。”
他的身影緩緩消散在天地之間,言語間隻剩下些許疑惑:“現在看來,你沒有選錯,難道我便是應當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