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追,不過一個毛頭孩子,怕什麼?!”
是了,易淺如今單槍匹馬地擋在一群木偶面前。那隻簡易彈弓僅僅支撐他發/射了幾枚“火彈”,就被燒的不成樣子。
“火彈”乃他放火前所備,本質不過裹石布團,在發射前引燃即可。彈弓也差不多,用以解燃眉之急或事後補刀。
彼時火焰已燒了酒樓三分,卻主要集中在前庭,後堂尚未引起注意。少年扔了廢棄彈弓,瞧了眼已燒了一半的手臂。
他沒猜錯,巫山陰的活人雖然一副活人樣,其本質仍是附身人偶。他在放完最後一把火後點燃了衣袖,而他方才射出的“火彈”,就是借助手臂上的火焰引燃的。雖然很疼,但畢竟隻是夢中幻覺,此地險象環生,不舍棄些東西,怎麼可能活着出去。
他在手臂上裹了幾層濕棉布,外層又加裹幹布,既暫時保住手臂,又使火焰得到片刻延續。為的就是借助手臂恐吓木偶,同時引燃他們柴薪般的身體。
而這手臂也不負期望,他先是以“火彈”點燃管事木偶,緊接着借由手臂,一路燒一路走,從木燼中取得了鑰匙,扔給了那籠中人,便不再多管,隻專心拖住其他人偶。
他心裡早盤算妥當:必要時候,他會帶着一身烈火沖過去,那群人偶必不敢拿他怎樣。若他控制得當,還能保自己活到最後,隻是風險極高。至于他方才放走的活人,他們連現狀都不清不楚,貿然讓他們同自己一樣引火上身,隻會徒生嫌隙,所以他隻能讓阿三領着他們沿來路逃出,自己則擋在木偶面前,一副母雞護小雞的架勢。
雖然實際看來更像小雞護老雞。
“他已經黔驢技窮了!快上,别讓他們逃了!”
對面人偶對視一眼,互相打氣,就要直沖他來。易淺看了眼燒灼的左臂,下定決心向他們沖去。
他當自己是一把幹柴烈火,要投進爐火柴薪深處,憑空造一條活路!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黑影呼嘯着直沖他而來。易淺來不及躲避,被直直打在臉上。他慌忙去抓,砸在手臂上的力道卻更重,哔哩啪啦的火焰不知是遇着了什麼,易淺聽見羽翼折斷般的幹裂聲響,霎時心驚。
他身形一頓,緊接着便是數道重擊砸在身上,直把他砸得跌倒在地。
耳畔響起此起彼伏的鳥鳴聲,仿佛身側炸開的連串炮仗,直震得他耳鳴。他緩了片刻才分神去聽周遭聲響,人聲混亂,多為尖叫嘶吼,卻都被鴉鳴聲遮蓋。
手臂不知為何傳來陣陣涼意,那燒灼的疼痛不翼而飛。
是烏鴉!易淺冷靜下來,竟也漸漸收了掙紮,任它們拍打。
他已不是第一次見這群烏鴉。然而它們從何而來,又為何幫自己,他一概不知。他自己的烏鴉早化作泥水,它們是它的親戚麼?它們來找他,是為了什麼?
所有這些,易淺一概不知。然而現狀由不得他多想,他透過羽間縫隙望向來處,确認了那群活人已安全出逃,他才放下心。
隻是少年未放松太久,眼前景色忽然移向一側。他刻意抽動四肢,才發覺自己被那群黑鳥禁锢得動彈不得。身下似乎也有什麼,正支着他移動。
他心生疑惑,又确實掙不開,隻好任由自己被托着,竟也顯出幾分心如止水來。現狀遠比他最開始預料地要好上許多,以至于此時反倒平靜;腦海裡思前想後,竟覺得是件好事:
那人飼鴉至此,想必知此物通靈。易淺愛烏及人,對此人自然心生好感,願得一見。若是能再讨教一二,更是一大幸事。
他兀自想着,透過鴉羽凝視梁上烈火,火焰燒斷了梁木,便自空中垂落,像撐不住大雪的枝幹,“啪”地墜下了。那些烏鴉把他遮得實在,他能嗅到羽翼間森林般的沉香,混雜着隐約一縷滾燙濃煙。
仿佛那火焰同他隔着一整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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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魁禍首怎配如此隔岸觀火。
這群烏鴉雖護着他,可那飼主就也不辨黑白麼?如今它們如此困着他,更可能是得了“捉活物”的命令,要拿他興師問罪。
然而不待他起勢掙紮,鴉鳴掩蓋下仍傳來一道哭聲,教他一下子慌了神。
“救、救命!放我出去!誰能把籠子打開……”
聞及此音,易淺呆若木雞——這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知。此人同他怨念頗深,他有意避開此人,此時卻不得不打了照面。
不知何時,少年竟被拖到了榭台上。他不作聲響,隻等着烏鴉将他拖走,然而那群畜生似乎察覺他心境變化,竟齊刷刷地偏頭去瞧方知,翅膀撲棱了片刻,收了。
方知融在火焰熱浪裡,本就是驚弓之鳥,瞧見一群烏鴉,也心驚膽戰了好一會兒。然而這會那群烏鴉收了羽翼,露出掩藏着的人,他才尖叫着跳起來:
“易淺你這個混蛋!你居然騙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易淺被烏鴉遮住,看不清面容,然而聲音卻極為冷漠:“那你會心想事成。”
所謂“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曾經易淺以此解釋為何甘心受他殘害,方知素來不懂,然而如今身處熯天熾地,這苟生的小兒破天荒地有了舍生求死的氣勢。
許是真的生氣。
蒼古暗道缭雲霧,赤新明堂焚焦灰。自方知蘇醒,眼見着周遭火勢漸盛,所有人都在逃跑,可唯獨他自己困在這榭台籠中,無人理會。他早就絕望了,腦子裡混亂許久,才想起為何身在此地。
“你不得好死!你這個混蛋,你不得好死……易淺你不得好死……你為什麼騙我……我明明那麼聽話……”他斷續重複着,原本逐漸幹涸的雙眸又盈滿了淚。
他是真的不解,“你為什麼害我?”
易淺沒有理會,隻覺得身上那鳥黑壓壓一片,壓得他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