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吧。”乞兒阖眸,面上挂着笑容。蜃主注視着她,直到她再次睜開眼。
“看什麼看!别看我了,看那邊。”乞兒掰着他的臉朝下。蜃主于是順着她的那股勁兒,擡眸遠望。
無數的絲線自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子間透過,伸向夜色、伸向星空、伸向蒼穹,仿佛極光落下的垂簾。
蜃主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看了許久,轉而将目光投向懷中少女。兩人注視着彼此伸向空中的絲線,相視而笑。
“這就是命格的具象化。你仔細瞧,我的絲線甚至不如你的清晰。即便我繼承了神的記憶,我也隻是個普通人。我甚至無法看到你現在看到的東西。”
“你可以看到。”
乞兒眨了眨眼睛。再睜眼時,果然便見蜃主之所見。
她無奈地掐住蜃主的臉,“謝謝。但是這麼大面積的蜃境,你不怕把那兩個家夥招來嗎?”
“招來再打。”蜃主挑眉。
他挑起眉來就顯出山巒般的曠遠,眉峰高抵,又仿佛潛藏着濃得化不開的愁思。乞兒擡手撫平那些山脈,哧哧笑着他,努力支撐着快要阖上的眼皮。
然而她終究還是不抵困意,睡了過去。
這是她重生以來才有的頑疾。蜃主尋得她的那個雪夜似乎奪走了她過多的生命力,以至于她極易困倦,一天能睡上十五個小時;與此同時,她又身體虛弱,疾病纏身。
他必須要很小心、很小心地,才能守好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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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乞兒送入蜃境(創造一個蜃境需要耗費他許多力量。一個完整的蜃境将會在世間漂泊,不斷誘人深入。蜃主僅僅知道它們的位置,卻無法對蜃境随叫随到。如果想要進入,即便是他也要刻意找尋——但無論何時,蜃境都恭侯主人的到來。),蜃主隻身回到人間。
對久齡而言,此行用意冥冥在心。自他入此境至今,他一直跟随着這個故事的主角,陪伴他度過了所有漫長無望的歲月,以至于蜃主一個眼神,他便知其所想、明其所為。
起初,他堅信眼前一切不過虛妄,拼了命地逃離,最終卻一無所獲。他發瘋地斬斷蒼穹、割裂時空,蜃境卻完好無損地不斷進展——直到某一刻,那些無意中瞥見的片段串聯成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仿佛突然看懂了這個故事,猜到了它的結局、臆想出它的終末。他本該是個旁觀者,可他又不知自何時起,開始由此牽心動神、心思不甯。
他跟着蜃主回到了那些“蝦兵蟹将”出現的地方。
久齡知道他想做什麼。
蜃主并非次次轉世都能尋得——在那些他未曾出現的日子裡,少女的轉世得以不問過往、度過名不見經傳的一生(并未記錄在蜃主的回憶錄内)。
若是那些所謂的“蝦兵蟹将”願意,他們可輕易使這些未被蜃主尋得的轉世認罪伏誅。
可怪就怪在這裡,少女的轉世還是一代代傳承下來。難道那些蜃主未曾參與的轉世全都這麼好運,均未被天兵天将發現、躲過一劫?
久齡知道,這看起來更像是放任自流。
再加上最近蜃主連續數次同這些天兵天将纏鬥,在交手的過程,可以明顯的察覺到:這些人并不急于追捕少女的轉世,他們的目的一直是羅盤。甚至隻有羅盤。
也許少女前世并非強神,即便負罪逃離也無需追捕。但蜃主和久齡都本能地意識到其中的貓膩。
更可能的情況是,這些轉世根本無需追捕,因為他們早已得到了合适的“處理”、乃至“處罰”。
比如必将逝去的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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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齡對這詛咒般的“十八歲之死”厭惡至極。從他有記憶起,他就一直掙紮在死亡的詛咒中,甚至因此連累了很多人。
不可否認,他擁有超群絕倫的天賦、首屈一指的身份、百年難遇的好運;他擁有無數生來便淩駕于他人之上的資本。
但或許就是因為他如此幸運,他才失去了幸福唯一的基石——生命。
他足夠幸運,故而他從不埋怨。他鼓勵着、熱愛着并開懷大笑,誰讓他總是那麼幸運呢?
但現在,如果有人告訴他,他所面臨的一切不幸和失去,都源自一個漫長又惡毒的詛咒呢?
他會憤怒。
盡管如此,當他注視着前方行于人群中的男人,他也前所未有地确信,這個名為“蜃主”的男人、有着遠超于他的憤怒。
能讓蜃主如此在意的必然隻有少女一人。久齡困于此間,觀察蜃主數百載光陰,單思考自己與此事的關聯都思考了不下數次,自然也猜到自己是少女的轉世之一。
盡管那個人(皕烏)說過,蜃主要殺自己——這一點的緣由久齡尚且不甚清楚,但考慮到自己身上的死亡預言,他是少女的轉世這一點應是确信無疑。
話雖如此,他卻是完全的旁觀者。當少女和蜃主凝望着那片稱不上絢爛的夜空時,他在月光的背後注視着二人世界;在少女死于十八歲并托付後事後,他跟随蜃主尋找一個又一個轉世;如今蜃主為了一個繼承了少女記憶的乞兒奮不顧身,他也伴他身旁,自始至終投下關懷的目光。
他關心蜃主的命運,注視着他就仿佛注視一位未曾謀面的友人,卻從不覺得這些回憶和自己有關。
他有獨一無二的朋友、愛他至深的親人和想要守護的世間一隅。(甚至還有某個需要他照顧的混蛋)若是所有前塵往事都要後世再續前緣,豈不是世間一切都要亂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