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鬥笠疾步歸……”哼唱着錯誤的調子,稚童的心思很快飛遠,那怪人卻仍舊朝着歌聲離去的方向,直到稚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簾間,也未曾收回。
從在馬車内時就升起的思慮,複又翻飛起來。
陽城不該有如此綿雨。就像彼時的棋城不該有那般寒冬。自然,或許更早,早到那座死城不該有那般滂沱大雨,大到血色絕于江,殘屍盡至野。
但滿心憂慮卻隻能悉數殁于傘下。随着傘檐輕擡,露出少年那過于置身事外的眉眼。
陽城應是才慶祝過節日,街道兩旁仍殘存有許多熱鬧的痕迹:譬如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本該是極熱鬧歡騰的不夜盛景,如今卻隻見檐下燈籠披風被雨,或打翻在地,或飄搖空中;彩綢垂落入泥濘水色,紅黑互纏,皆融于雨。挂滿紅繩的枝丫也盡顯醜态,繩鎖纏結,膠着如初生嬰孩糊血的細發;連那些漸黃的葉也随雨凋零,破碎于一地濕濘。
就是這樣細數着一路景色,易淺撐着傘走過大半個陽城,抵達了他住下的那間客棧。
合上傘交給店小二,少年走上樓梯,直抵二樓。待插上屋門,一回頭,便是鋪于桌上的行囊和奮力收拾着房間的不倒翁。
一個不倒翁而已,也不知道為何那麼想照顧人。
街上的思緒被收入懷中,易淺将鳥籠放在桌上。購置鳥籠是他一早便盤算好的,卻不僅僅是為了囿困,更是為了保護。
他确信皕烏的烏鴉在自己身邊久了便再不是邪力所化的拟物,而是長有血肉的活物。雖不知是何緣由,但順此思路往前推,便知皕烏起初殺死他的那隻烏鴉,應是察覺到那烏鴉不受其掌控,殺之以除後患。
如今這隻已然同那鳥一樣,成了活物,皕烏必不願留它活口。放它回去便是一死,不如被易淺如此困于籠中。如此一來,即便皕烏不爽來尋,這烏鴉有易淺護着,興許也能多活幾日。
如是想着,易淺支着下颌,凝視面前杯水中倒映的一方天光,徹底出了神。
細細數來,此事竟全是意外(意料之外),未被易淺料到,亦不在皕烏計劃内(從皕烏僅僅安排一隻烏鴉監視他們便可窺見一斑):久齡同易淺分道揚镳是意外;烏鴉被易淺捉住是意外,至于此後烏鴉化作活物,不再聽候皕烏調遣,自然也完完全全不在皕烏意料之中。
他忽地徹底抛了入屋前的愁緒,在方知探尋的目光中執起茶水臨窗而望,雨色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裡鋪陳開來,竟不知為何添了許多人味。
少年淺呷着茶,透徹的水意似也漫至窗内,将之籠罩其中。無人知其所想,而唯獨雨色暈人。
“易淺?可是想到了什麼?”方知問。
“無事。”易淺應了聲,便不再開口。他總不願同方知多說自己的事。那孩子生前就沒過幾天好日子,若是死後還總記挂他,豈不是一輩子都栽在他身上了?
他擔不起,也顧不得。
但明快的思緒很快又侵占腦海,少年倚窗遠望陽城,對暗沉的雨色終于視若無睹地揚着淺笑。
似乎從某時起,他的心情總還不差。是因為什麼呢?他不清楚,甚至未曾察覺這番變化。
一切如常,少年仍計劃着他的複仇。他沉思素來不留痕迹,可方才卻教方知覺出端倪,便是因他盤出了皕烏的疏漏:
自二人結仇以來,皕烏便顯得極為随心所欲,恣意妄為。其壓制易淺久矣,然,其真無懈可擊邪?
其既非神,亦存疏漏,行不能料事如神,言不能取信于民。今易淺得窺其不周,想來,倘若他心思更缜密些,知己知彼,必終有一日能反制皕烏,令之身不由己,再起不能。